我烧开水,沏上茶,折回檐廊。夕阳垂垂西坠,斜晖奄奄一息,树影长长地伸至我们脚前。我一边喝茶,一边望着纷然杂陈的奇妙庭园——棠棣、杜鹃、南天竹等在那里我行我素地横躺竖卧。
“找到后不久,急救车来把直子拉走。我被警察一一询问了情况。说是询问,其实也没深入问什么。一来有遗书样的纸条留下来,自杀不言而喻;二来他们那些人以为精神病患者恐怕就是要自杀的。所以询问也仅是走过场而已。警察一离开,我就打了电报给你。”
“好凄凉的葬礼啊!”我说,“也太寂静了,人又寥寥无几。她家人光是对我放心不下,猜不出我怎么会晓得直子的死。肯定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是自杀。实际上真不该去参加葬礼,我也因此一蹶不振,失魂落魄,之后不久就外出旅行了。”
“渡边君,不去散散步?”玲子问道,“该买点东西做晚饭了吧,我都饿了。”
“好。可有什么喜欢吃的?”
“火锅。”她说,“我有好些年好些年没吃火锅了,做梦都梦见吃火锅。肉、大葱、鬼芋、煎豆腐、茼蒿,一古脑儿放进去煮,咕嘟咕嘟……”
“吃是可以,可问题是没有吃火锅用的锅,我这儿没有。”
“这好办,包在我身上,找房东借来就是。”
她一溜风走去正房,借来一个蛮高级的火锅、一个小煤气炉、一段煤气软管。
“如何,不错吧?”
“真行!”我心悦诚服。
我们去附近小商店街买了牛肉、鸡蛋、青菜和豆腐,在酒店买了一瓶看上去考究些的白葡萄酒。付款时我坚持由我付,但终归还是她全付了。
“给人家知道买食品时叫外甥付钱,我在亲戚中岂不成块笑料了!”玲子说,“再说我还没沦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你别担心。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分文不名地空身出来哟!”
回到住处,玲子淘米做饭,我接上煤气软管,拉到檐廊里准备火锅。准备妥当后,玲子从吉他盒里取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光线幽暗的檐廊里,仿佛确认乐器音质似的缓缓弹起巴赫的赋格曲。细微之处她刻意求工,或悠扬婉转,或神采飞扬,或一掷千钧,或愁肠百结。她不胜依依地侧耳倾听各种音质效果。弹奏吉他时的玲子,看上去仿佛正在欣赏一件爱不释手的时装的妙龄少女,两眼闪闪生辉,双唇紧紧合拢,时而漾出一丝微微的笑意。一曲弹罢,她倚柱望天,面露沉思之色。
“可以和你说话么?”我问。
“可以可以,我只是想我肚子饿了。”玲子说。
“不去见见丈夫和女儿?是在东京吧?”
“横滨。但我不能去,以前也说过吧,他们还是不同我发生联系好。他们有他们新的生活,我见了无非徒增痛苦。最好就是不见。”
她把七星烟的空盒捏成一团扔开,从挎包里取出盒新的,启封叼上一支,但未点火。
“我已成为过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我只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
“不过我是特别喜欢现在的你,不管是记忆残片也罢什么也罢。另外,或许这不值一提——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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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好看地一笑,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你人虽年轻,倒是蛮懂得讨女人欢心。”
我觉得有点脸红:“我只是怎么想怎么说。”
“知道。”玲子笑道。
这时间里,饭烧好了。我便往锅里倒上油,升起火锅。
“这,怕不是做梦吧?”玲子一边使劲地吸着香味一边说。“百分之百现实火锅,照我的经验。”
我们都未怎么开口,只顾不声不响地吃火锅、喝啤酒、盛米饭。“海鸥”闻得香味跑来,我们分了点肉给它。吃饱肚子后,两人背靠檐廊柱子,眼望月亮。
“满足了么,这回?”我问。
“非常。不折不扣地。”玲子不无吃力地回答,“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个程度。”
“往下怎么办?”
“休息一会后,想去趟澡堂。头发乱蓬蓬的,得洗洗才行。”
“没问题,就在附近。”我说。
“对了,渡边君,可以的话,希望能告诉我:你已经同绿子那个女孩睡过了?”玲子问。
“你指是否性交过?还没有。我已定下决心,在各种事情一一落实之前不干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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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不是算落实了么?”
我摇摇头,表示还有疑问:“你是说由于直子的死,事情算是已经落实到该落实的地方了?”
“不是那个意思。直子还没死时你不就已经拿定主意,说不能离开绿子那个人。直子生也罢死也罢,不是都不相干么?你选择了绿子,直子选择了死。你也已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才是,要不然一切都将不可收拾。”
“但我无法忘却。”我说,“我已对直子说过永远等她,然而我没等,而在最后的最后放弃了她。这并非是谁的过失或不是谁的过失的问题,而是我自身的问题。即使我不中途变卦,我想结果也可能如此,直子恐怕也仍然要选择死。但我所感到的与此无关,我感到的是我自身应负的难以饶恕的罪责。对此你会说成是自然而然的心理变化,无法勉强,可是我和直子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肤浅。如今想来,我俩一开始就相处相连于生死边缘。”
“假如你对直子的死怀有一种类似创痛之感,那么就把这种创痛留给以后的人生,在整个后半生中去体会。如若可以学习到什么,那就要从中学习。不过绿子另当别论,你要和她去寻求幸福。你的创痛与绿子无关。如果你还要伤她的心,势必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尽管你可能心里难受,也还是要坚强起来,要再成熟一些,成为大人。我就是为了对你说这番话,才特意从疗养院跑来这里——大老远地坐着那棺材样的电车。”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不过我还没有那样的思想准备。咳,那葬礼实在是太凄凉了。人是不该那么死的。”
玲子伸出手,摸着我的头说:“我们迟早都要那样死的,你也好我也好。”
※
我们沿着河边路走了五分钟,去澡堂洗了澡,以多少开朗些的心境返回住所,然后打开葡萄酒,在檐廊对饮。
“渡边君,再拿一个杯子来可好?”
“好的。可是干什么用?”
“咱俩这就给直子举行葬礼。”玲子说,“举行个不凄凉的。”我拿来杯子。玲子往里斟了满满一杯,放在院里的石灯笼上,随后坐在檐廊里,背靠柱子抱起吉他吸烟。
“有火柴拿一盒来?尽可能拿长些的。”
我从厨房拿来一盒廉价火柴,在她身旁坐下。
“我弹罢一曲,你就拿一根火柴摆在那里,好么?我现在就弹,可劲儿弹。”
她首先弹起亨利•曼其尼的《宝贝儿》,弹得轻盈舒展,娓娓动听。“这支曲的唱片是你送给直子的吧?”
“是,前年圣诞节时送的。她顶喜爱这支曲子。”
“我也喜爱,非常委婉感人。”她又轻轻弹了几小节《宝贝儿》的旋律,呷了口葡萄酒。“喝醉之前能弹几首呢?嗯,这样的葬礼不凄凉,还可以吧?”
玲子转向甲壳虫。弹了《挪威的森林》,弹了《昨日》,弹了《米歇尔》,弹了《有一件事》,边唱边弹了《太阳从这里升起》,弹了《山冈上的傻子》。我排出了七根火柴。
“七首,”玲子说着,呷口酒,吸口烟。“这几个人对人生的伤感和温情确实深有体会啊。”
这几个人当然是J•列农、P•麦卡特尼,加上G•哈里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