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当然地认为我们不相信,急忙跑到书橱前面,拿回来一本《斯托达德演说集》卷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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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得意洋洋地嚷道,“这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印刷品。它真把我蒙住了。这家伙简直是个贝拉斯科(4)。真是巧夺天工。多么一丝不苟!多么逼真!而且知道见好就收——并没裁开纸页。你还要怎样?你还指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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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带你们来的?”他问道,“还是不请自到的?我是有人带我来的。大多数客人都是别人带来的。”
乔丹很机灵,很高兴地看着他,但并没有答话。
“我是一位姓罗斯福的太太带来的,”他接着说,“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们认识她吗?我昨天晚上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上她的。我已经醉了个把星期了,我以为在图书室里坐一会儿可以醒醒酒的。”
“有没有醒?”
“醒了一点,我想。我还不敢说。我在这儿刚待了一个钟头。我跟你们讲过这些书吗?它们都是真的。它们是……”
“你告诉过我们了。”
我们庄重地和他握握手,随即回到外边去。
此刻花园里篷布上有人在跳舞;有老头子推着年轻姑娘向后倒退,无止无休地绕着难看的圈子;有高傲的男女抱在一起按时髦的舞步扭来扭去,守在一个角落里跳——还有许许多多单身姑娘在作单人舞蹈,或者帮乐队弹一会儿班卓琴或者敲一会儿打击乐器。到了午夜欢闹更甚。一位有名的男高音唱了意大利文歌曲,还有一位声名狼藉的女低音唱了爵士音乐,还有人在两个节目之间在花园里到处表演“绝技”,同时一阵阵欢乐而空洞的笑声响彻夏夜的天空。一对双胞胎——原来就是那两个黄衣姑娘——演了一出化装的娃娃戏,同时香槟一杯杯的端出来,杯子比洗手指用的小碗还要大。月亮升得更高了,海湾里飘着一副三角形的银色天秤(5),随着草坪上班卓琴铿锵的琴声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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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和乔丹·贝克在一起。我们坐的一张桌上还有一位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和一个吵吵闹闹的小姑娘,她动不动就忍不住要放声大笑。我现在玩得也挺开心了。我已经喝了两大碗香槟,因此这片景色在我眼前变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根本性的、奥妙的东西。
在文娱节目中间休息的时候,那个男的看着我微笑。
“您很面熟,”他很客气地说。“战争期间您不是在第一师吗?”
“正是啊。我在步兵二十八连。”
“我在十六连,直到一九一八年六月。我刚才就知道我以前在哪儿见过您的。”
我们谈了一会儿法国的一些阴雨、灰暗的小村庄。显而易见他就住在附近,因为他告诉我他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并且准备明天早晨去试飞一下。
“愿意跟我一块去吗,老兄?就在海湾沿着岸边转转。”
“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对你合适就行。”
我已经话到了嘴边想问他的名字,这时乔丹掉转头来朝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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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玩得快活吧?”她问。
“好多了。”我又掉转脸对着我的新交。“这对我来说是个奇特的晚会。我连主人都还没见到哩。我就住在那边……”我朝着远处看不见的树篱笆把手一挥。“这位姓盖茨比的派他的司机过来送了一份请帖。”
他朝我望了一会儿,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叫了一声,“噢,真对不起。”
“我还以为你知道哩,老兄。我恐怕不是个很好的主人。”
他心领神会地一笑——还不止心领神会。这是极为罕见的笑容,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的表情,这是你一辈子也不过遇见四五次的。它面对——或者似乎面对——整个永恒的世界一刹那,然后就凝注在你身上,对你表现出不可抗拒的偏爱。他了解你恰恰到你本人希望被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乐于相信你自己那样,并且教你放心他对你的印象正是你最得意时希望给予别人的印象。恰好在这一刻他的笑容消失了——于是我看着的不过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汉子,三十一、二岁年纪,说起话来文质彬彬,几乎有点可笑。在他作自我介绍之前不久,我有一个强烈的印象,觉得他说话字斟句酌。
差不多在盖茨比先生说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个男管家急急忙忙跑到他跟前报告他芝加哥有长途电话找他。他微微欠身道歉,把我们大家一一包括在内。
“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老兄,”他恳切地对我说,“对不起,过会儿再来奉陪。”
他走开之后,我马上转向乔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我感到的惊异。我本来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个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中年人。
“他是谁?”我急切地问,“你可知道?”
“他就是一个姓盖茨比的人呗。”
“我是问他是哪儿来的?他又是干什么的?”
“现在你也琢磨起这个题目来了,”她厌倦地笑道,“唔,他告诉过我他上过牛津大学。”
一个模糊的背景开始在他身后出现,但是随着她的下一句话又立即消失了。
“可是,我并不相信。”
“为什么不信?”
“我不知道,”她固执地说,“我就是不相信他上过牛津。”
她的语气之中有点什么使我想起另外那个姑娘说的“我想他杀过一个人”,其结果是打动了我的好奇心。随便说盖茨比出身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区也好,出身于纽约东城南区(6)也好,我都可以毫无疑问地接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年纪轻的人不可能——至少我这个孤陋寡闻的乡下人认为他们不可能——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地出现,在长岛海湾买下一座宫殿式的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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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他举行大型宴会,”乔丹像一般城里人一样不屑于谈具体细节,所以改换了话题。“而我也喜欢大型宴会。这样亲热得很。在小的聚会上,三三两两谈心倒不可能。”
大鼓轰隆隆一阵响,接着突然传来乐队指挥的声音,盖过花园里嘈杂的人声。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说,“应盖茨比先生的要求,我们现在为各位演奏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这部作品五月里在卡内基音乐厅曾经引起那么多人注意。各位看报就知道那是轰动一时的事件。”他带着轻松而居高临下的神气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可真叫轰动!”引得大家都放声大笑。
“这支乐曲,”他最后用洪亮的声音说,“叫做《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士音乐世界史》。”
托斯托夫先生这个乐曲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注意到,因为演奏一开始,我就一眼看到了盖茨比单独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面,用满意的目光从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那晒得黑黑的皮肤很漂亮地紧绷在脸上,他那短短的头发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诡秘的迹象。我纳闷是否他不喝酒这个事实有助于把他跟他的客人们截然分开,因为我觉得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的高涨,他却变得越发端庄了。等到《爵士音乐世界史》演奏完毕,有的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样乐滋滋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开玩笑地向后晕倒在男人怀抱里,甚至倒进人群里,明知反正有人会把她们托住——可是没有人晕倒在盖茨比身上,也没有法国式的短发碰到盖茨比的肩头,也没有人组织四人合唱团来拉盖茨比加入。
“对不起。”
盖茨比的男管家忽然站在我们身旁。
“贝克小姐?”他问道,“对不起,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您谈谈。”
“跟我谈?”她惊奇地大声说。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惊愕地对我扬了扬眉毛,然后跟着男管家向房子走过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礼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运动服一样——她的动作有一种矫健的姿势,仿佛她当初就是在空气清新的早晨在高尔夫球场上学走路的。
我独自一人,时间已快两点了。有好一会儿,从阳台上面一间长长的、有许多窗户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阵杂乱而引人入胜的声音。乔丹的那位大学生此刻正在和两个歌舞团的舞女大谈助产术,央求我去加入,可是我溜掉了,走到室内去。
大房间里挤满了人。穿黄衣的姑娘有一个在弹钢琴,她身旁站着一个高高的红发少妇,是从一个有名的歌舞团来的,正在那里唱歌。她已经喝了大量的香槟,在她唱歌的过程中她又不合时宜地认定一切都非常非常悲惨——她不仅在唱,而且还在哭。每逢曲中有停顿的地方,她就用抽抽噎噎的哭声来填补,然后又用震颤的女高音继续去唱歌词。眼泪沿着她的面颊往下流,——可不是畅通无阻地流,因为眼泪一碰到画得浓浓的睫毛之后变成了黑墨水,像两条黑色的小河似的慢慢地继续往下流。有人开玩笑,建议她唱脸上的那些音符,她听了这话把两手向上一甩,倒在一张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来。
“她刚才跟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打过一架,”我身旁一个姑娘解释说。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女客现在多半都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连乔丹的那一伙,从东卵来的那四位,也由于意见不和而四分五裂了。男的当中有一个正在劲头十足地跟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交谈,他的妻子起先还保持尊严,装得满不在乎,想一笑置之,到后来完全垮了,就采取侧面攻击——不时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像一条愤怒的衲脊蛇,向他耳中嘶道:“你答应过的!”
舍不得回家的并不限于任性的男客。穿堂里此刻有两个毫无醉意的男客和他们怒气冲天的太太。两位太太略微提高了嗓子在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见我玩得开心他就要回家。”
“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么自私的事。”
“我们总是第一个走。”
“我们也是一样。”
“不过,今晚我们几乎是最后的了,”两个男的有一个怯生生地说。“乐队半个钟头以前就走了。”
尽管两位太太一致认为这种恶毒心肠简直难以置信,这场纠纷终于在一阵短短的揪斗中结束,两位太太都被抱了起来,两腿乱踢,消失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