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对于黛西单独四处乱跑显然放不下心,因为下一个星期六晚上他和她一道来参加盖茨比的晚会。也许是由于他的在场,那次晚会有一种特殊的沉闷气氛——它鲜明地留在我记忆里,与那个夏天盖茨比的其他晚会迥然不同。还是那些同样的人,或者至少是同一类的人、同样的源源不绝的香槟、同样的五颜六色、七嘴八舌的喧闹,可是我觉得无形中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弥漫着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恶感。要不然,或许是我本来已经逐渐习惯于这一套,逐渐认为西卵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自有它独特的标准和大人物,首屈一指因为它并不感到相形见绌,而此刻我却通过黛西的眼睛重新去看这一切。要通过新的眼睛去看那些你已经花了很多气力才适应的事物,那总是令人难受的。
他们在黄昏时刻到达,然后当我们几人漫步走到几百名珠光宝气的客人当中时,黛西的声音在她喉咙里玩着呢呢喃喃的花样。
“这些东西真叫我兴奋,”她低声说,“如果你今晚上任何时候想吻我,尼克,你让我知道好了,我一定高兴为你安排。只要提我的名字就行,或者出示一张绿色的请帖。我正在散发绿色的……”
“四面看看,”盖茨比敦促她。
“我正在四面看啊。我真开心极……”
“你一定看到许多你听见过的人物的面孔。”
汤姆傲慢的眼睛向人群一扫。银河帝国
“我们平时不大外出,”他说,“实际上,我刚才正在想我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也许你认得那位小姐。”盖茨比指出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端庄地坐在一棵白梅树下。汤姆和黛西目不转睛地看着,认出来这是一位一向只在银幕上见到的大明星,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真美啊,”黛西说。
“站在她身边弯着腰的是她的导演。”
盖茨比礼貌周全地领着他们向一群又一群的客人介绍。
“布坎农夫人……布坎农先生,”踌躇片刻之后,他又补充说,“马球健将。”
“不是的,”汤姆连忙否认,“我可不是。”
但是盖茨比显然喜欢这个名称的含义,因为以后整个晚上汤姆就一直是“马球健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名人,”黛西兴奋地说,“我喜欢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鼻子有点发青的。”
盖茨比报了那人的姓名,并说他是一个小制片商。
“好嘛,我反正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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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西和盖茨比跳了舞。我记得我当时看到他跳着优雅的老式狐步舞感到很诧异——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跳舞。后来他俩溜到我家,在我的台阶上坐了半个小时,她让我待在园子里把风。“万一着火或是发大水,”她解释道,“或是什么天灾啦。”
我们正在一起坐下来吃晚饭时,汤姆又从默默无闻中出现了。“我跟那边几个人一起吃饭,行吗?”他说,“有一个家伙正在大讲笑话。”
“去吧,”黛西和颜悦色地回答,“如果你要留几个住址下来,这里是我的小金铅笔。”……过了一会她四面张望了一下,对我说那个女孩“俗气可是漂亮”,于是我明白除了她单独跟盖茨比待在一起的半小时之外,她玩得并不开心。
我们这一桌的人喝得特别醉。这得怪我不好——盖茨比被叫去听电话,又碰巧两星期前我还觉得这些人挺有意思。但是当时我觉得好玩的今晚变得索然无味了。
“你感觉怎么样,贝达克小姐?”
我同她说话的这个姑娘正在想慢慢倒在我的肩上,可是并没成功。听到这个问题,她坐起身来,睁开了眼睛。
“什么?”
一个大块头、懒洋洋的女人,本来一直在怂恿黛西明天到本地俱乐部去和她一起打高尔夫球的,现在来为贝达克小姐辩白了:
“噢,她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她每次五六杯鸡尾酒下肚,总是这样大喊大叫。我跟她说她不应当喝酒。”
“我是不喝酒,”受到指责的那个人随口说道。龙族
“我们听到你嚷嚷,于是我跟这位希维特大夫说:‘那里有人需要您帮忙,大夫。’”
“她非常感激,我相信,”另一位朋友用并不感激的口气说,“可是你把她的头按到游泳池里去,把她的衣服全搞湿了。”
“我最恨的就是把我的头按到游泳池里,”贝达克小姐咕哝着说,“有一回在新泽西州他们差一点没把我淹死。”
“那你就不应当喝酒嘛,”希维特大夫堵她的嘴说。
“说你自己吧!”贝达克小姐激烈地大喊道,“你的手发抖。我才不会让你给我开刀哩!”
情况就是这样。我记得的差不多是最后的一件事是我和黛西站在一起望着那位电影导演和他的“大明星”。他们仍然在那棵白梅树下,他们的脸快要贴到一起了,中间只隔着一线淡淡的月光。我忽然想到他整个晚上大概一直在非常非常慢地弯下腰来,才终于和她靠得这么近,然后正在我望着的这一刻,我看见他弯下最后一点距离,亲吻了她的面颊。
“我喜欢她,”黛西说,“我觉得她美极了。”查令十字街84号
但是其他的一切她都讨厌——而且是不容置辩的,因为这并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感情。她十分厌恶西卵,这个由百老汇强加在一个长岛渔村上的没有先例的“胜地”——厌恶它那不安于陈旧的委婉辞令的粗犷活力,厌恶那种驱使它的居民沿着一条捷径从零跑到零的过分突兀的命运。她正是在这种她所不了解的单纯之中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们在等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我和他们一同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前面这里很暗;只有敞开的门向幽暗的黎明射出十平方英尺的亮光。有时楼上化妆室的遮帘上有一个人影掠过,然后又出现一个人影,络绎不绝的女客对着一面看不见的镜子涂脂抹粉。
“这个姓盖茨比的究竟是谁?”汤姆突然质问我,“一个大私酒贩子?”
“你在哪儿听来的?”我问他。
“我不是听来的。我猜的。有很多这样的暴发户都是大私酒贩子,你要知道。”
“盖茨比可不是,”我简慢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汽车道上的小石子在他脚底下喀嚓作响。
“我说,他一定花了很大的气力才搜罗到这么一大帮牛头马面。”
一阵微风吹动了黛西的毛茸茸的灰皮领子。
“至少他们比我们认得的人有趣,”她有点勉强地说。
“看上去你并不怎么感兴趣嘛。”
“噢,我很感兴趣。”
汤姆哈哈一笑,把脸转向我。
“当那个女孩让她给她来个冷水淋浴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黛西的脸?”
黛西跟着音乐沙哑而有节奏的低声唱了起来,把每个字都唱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决不会再有的意义。当曲调升高的时候,她的嗓音也跟着改变,悠扬婉转,正是女低音的本色,而且每一点变化都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点她那温暖的人情味很浓的魔力。
“来的人有好多并不是邀请来的,”她忽然说。“那个女孩子就没有接到邀请。他们干脆闯上门来,而他又太客气,不好意思谢绝。”
“我很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又是干什么的,”汤姆固执地说。“并且我一定要去打听清楚。”
“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她答道。“他是开药房的,好多家药房。他一手创办起来的。”
那辆姗姗来迟的大型轿车沿着汽车道开了上来。
“晚安,尼克,”黛西说。
她的目光离开了我,朝着灯光照亮的最上一层台阶看去,在那里一支当年流行的哀婉动人的小华尔兹舞曲《凌晨三点钟》正从敞开的大门传出来。话说回来,正是在盖茨比的晚会的随随便便的气氛之中,就有她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有的种种浪漫的可能性。那支歌曲里面有什么东西仿佛在呼唤她回到里面去呢?现在在这幽暗的、难以预测的时辰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也许会光临一位令人难以置信的客人,一位世上少有的令人惊异不置的佳人,一位真正艳丽夺目的少女,只要对盖茨比看上一眼,只要一刹那魔术般的相逢,她就可以把五年来坚贞不移的爱情一笔勾销。
那夜我待得很晚,盖茨比要我待到他可以脱身,于是我就在花园里徘徊,一直待到最后一群游泳的客人,又寒冷又兴奋,从黑黝黝的海滩上跑上来,一直等到楼上各间客房里的灯都灭了。等到他最后走下台阶时,那晒得黝黑的皮肤比往常更紧地绷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发亮而有倦意。
“她不喜欢这个晚会,”他马上就说。
“她当然喜欢啦。”
“她不喜欢,”他固执地说。“她玩得不开心。”
他不讲话了,但我猜他有满腔说不出的郁闷。
“我觉得离开她很远,”他说。“很难使她理解。”
“你是说舞会的事吗?”
“舞会?”他一弹指就把他所有开过的舞会都勾销了。“老兄,舞会是无关紧要的。”
他所要求于黛西的不下于要她跑去跟汤姆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等她用那句话把四年一笔勾销之后,他俩就可以研究决定那些需要采取的更加实际的步骤。其中之一就是,等她恢复了自由,他俩就回路易斯维尔去,从她家里出发到教堂去举行婚礼——就仿佛是五年以前一样。
“可是她不理解,”他说。“她过去是能够理解的。我们往往在一起坐上几个钟点……”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沿着一条布满了果皮、丢弃的小礼物和踩烂的残花的小道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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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对她不宜要求过高,”我冒昧地说,“你不能重温旧梦的。”
“不能重温旧梦?”他大不以为然地喊道,“哪儿的话,我当然能够!”
他发狂地东张西望,仿佛他的旧梦就隐藏在这里,他的房子的阴影里,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
“我要把一切都安排得跟过去一模一样,”他说,一面坚决地点点头。“她会看到的。”
他滔滔不绝地大谈往事,因此我揣测他想要重新获得一点什么东西,也许是那进入他对黛西的热恋之中的关于他自己的某种理念。从那时以来,他的生活一直是凌乱不堪的,但是假如他一旦能回到某个出发点,慢慢地重新再走一遍,他可以发现那东西是什么……
……一个秋天的夜晚,五年以前,落叶纷纷的时候,他俩走在街上,走到一处没有树的地方,人行道被月光照得发白。他们停了下来,面对面站着。那是一个凉爽的夜晚,那是一年两度季节变换的时刻,空气中洋溢着那种神秘的兴奋。家家户户宁静的灯火仿佛在向外面的黑暗吟唱,天上的星星中间仿佛也有繁忙的活动。盖茨比从他的眼角里看到,一段段的人行道其实构成一架梯子,通向树顶上空一个秘密的地方——他可以攀登上去,如果他独自攀登的话,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浆液,大口吞咽那无与伦比的神奇的奶汁。
当黛西洁白的脸贴近他自己的脸时,他的心越跳越快。他知道他一跟这个姑娘亲吻,并把他那些无法形容的憧憬和她短暂的呼吸永远结合在一起,他的心灵就再也不会像上帝的心灵一样自由驰骋了。因此他等着,再倾听一会那已经在一颗星上敲响的音叉。然后他吻了她。经他的嘴唇一碰,她就像一朵鲜花一样为他开放,于是这个理想的化身就完成了。
他的这番话,甚至他难堪的感伤,使我回想起一点什么……我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的一个迷离恍惚的节奏,几句零落的歌词。一会儿的工夫,有一句话快到了嘴边,我的两片嘴唇像哑巴一样张开,仿佛除了一丝受惊的空气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在上面挣扎着要出来。但是嘴唇发不出声音,因此我几乎想起的东西就永远无法表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