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2:5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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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人们各自带着越过天城山时携带的行李。小狗把前腿搭在阿妈交抱的双臂上,一副缱绻的神态。走出汤野,又进入了山区。海上的晨曦,温暖了山腹。我们纵情观赏旭日。在河津川前方,河津的海滨历历在目。

“那就是大岛呀。”

“看起来竟是那么大。您一定来啊。”舞女说。

秋空分外澄澈,海天相连处,烟霞散彩,恍如一派春色。从这里到下田,得走二十多公里。有段路程,大海忽隐忽现。千代子悠然唱起歌来。

她们问我:途中有一条山间小路,虽然险峻,却近两公里的路程,是抄近路还是走平坦的大道?我当然选择了近路。

这条乡间小径铺满了落叶,壁峭路滑,崎岖难行。我下气不接上气,反而豁出去了。我用手掌支撑着膝头,加快了步子。眼看一行人落在我的后头,只听见林间送来说话的声音。舞女独自撩起衣服下摆,急匆匆地跟上了我。她走在我身后,保持不到两米的距离。她不想缩短间隔,也不愿拉开距离。我回过头去同她攀谈。她吃惊似的嫣然一笑,停住脚步回答我。舞女说话时,我等着她赶上来,她却依然驻足不前,非等我起步,她才迈脚。小路曲曲弯弯,变得更加险峻,我越发加快步子。舞女还是在后头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埋头攀登。重峦叠嶂,寥无声息。其余的人远远落在我们后面,连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家在东京什么地方?”

“不,我在学校住宿。”

“东京我也熟识,赏花时节我还去跳过舞呢……是在儿时,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后来,舞女又断断续续地问了一通:“令尊健在吧?”

“您去过甲府吗?”她还谈起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以及婴儿夭折一类的事。

爬到山巅,舞女把鼓放在枯草丛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了一把汗。她似乎要掸掉自己脚上的尘土,却冷不防地蹲在我跟前,替我抖了抖裙裤下摆。我连忙后退。舞女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索性弯着身子给我掸去身上的尘土,然后将撩起的衣服下摆放下,对站着直喘粗气的我说:

“请坐。”

一群小鸟从凳子旁飞起来。这时静得只能听见小鸟停落在枝头上时摇动枯叶的沙沙声。

落。霞。小。说。

“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呢?”

舞女觉得异常闷热。我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鼓,小鸟全飞了。

“啊,真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转眼间,舞女从枯黄的杂树林间空手而归。

“你在大岛干什么?”

于是,舞女忽然列举了三两个女孩子的名字,开始谈了起来。我摸不着头脑。她好像不是说大岛,而是说甲府的事。又好像是说她上普通小学二年级以前的小学同学的事。完全是东拉西扯,漫无边际。

约莫等了十分钟,三个年轻人爬到了山顶。阿妈晚了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有意殿后,一边慢悠悠地聊天,一边踏上归程。刚走了两百多米,舞女从下面跑了上来。

“下面有泉水呢。请走快点,大家都等着你呢。”

一听说有泉水,我就跑步奔去。清澈的泉水,从林荫掩盖下的岩石缝隙里喷涌而出。姑娘们都站立在泉水的周围。

“来,您先喝吧。把手伸进去会搅浑的。在女人后面喝,不干净。”阿妈说。

我用双手捧起清凉的水,喝了几口。姑娘们眷恋着这儿,不愿离开。她们拧干手巾,擦擦汗水。

下了山,走到下田的市街,看见好几处冒出了烧炭的青烟。我们坐在路旁的木料上歇脚。舞女蹲在路边,用粉红的梳子梳理着狮子狗的长毛。

“这样会把梳齿弄断的!”阿妈责备说。

“没关系。到下田买把新的。”

还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想跟她要这把插在她额发上的梳子。所以她用这把梳子梳理狗毛,我很不舒服。

我和荣吉看见马路对面堆放着许多捆矮竹,就议论说,这些矮竹做手杖正合适,便抢先一步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赶上,拿来了一根比自己身子还高的粗竹子。

“你干吗用?”

荣吉这么一问,舞女有点着慌,把竹子摆在我面前。

“给您当手杖用。我捡了一根最粗的拿来了。”

“可不行啊。拿粗的人家会马上晓得是偷来的。要是被发现,多不好啊。送回去!”

舞女折回堆放矮竹捆的地方,又跑了过来。这回她给我拿了一根中指般粗的。她身子一晃,险些倒在田埂上,气喘吁吁地等待着其他女子。

我和荣吉一直走在她们前面,相距十多米远。

“把那颗牙齿拔掉,装上金牙又有什么关系呢?”

舞女的声音忽然飞进了我的耳朵。我扭回头来,只见舞女和千代子并肩行走,阿妈和百合子相距不远,随后跟着。她们似乎没有察觉我回头,千代子说:

“那倒是,你就那样告诉他,怎么样?”

她们好像在议论我。可能是千代子说我的牙齿不整齐,舞女才说出镶金牙的话吧。她们无非是议论我的长相,我不至于不愉快。由于已有一种亲切之情,我也就没有心思去倾听。她们继续低声谈论了一阵子,我听见舞女说:

“是个好人。”

“是啊,是个好人的样子。”

“真是个好人啊,好人就是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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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言谈纯真而坦率,很有余韵。这是天真地倾吐情感的声音。连我也朴实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好人。我心情舒畅,抬眼望了望明亮的群山。眼睑微微作痛。我已经二十岁了,再三严格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我忍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到伊豆来旅行的。因此,有人根据社会上的一般看法,认为我是个好人,我真是感激不尽。山峦明亮起来,已经快到下田海滨了。我挥动着刚才那根竹子,斩断了不少秋草尖。

途中,每个村庄的入口处都竖立着一块牌子:

“乞丐、巡回演出艺人禁止进村!”

“甲州屋”小客店坐落在下田北入口处不远。我跟在艺人们之后,登上了像顶楼似的二楼。那里没有天花板,窗户临街。我坐在窗边上,脑袋几乎碰到了房顶。

“肩膀不痛吗?”

“手不痛吗?”

阿妈三番五次地叮问舞女。

舞女打出敲鼓时那种漂亮的手势。

“不痛。还能敲,还能敲嘛。”

“那就好。”

我试着把鼓提起来。

“哎呀,真重啊。”

“比您想象的重吧。比您的书包还重呢。”舞女笑了。

艺人们和住在同一客店的人们亲热地相互打起招呼来。全是些卖艺人和跑江湖的家伙。下田港就像是这种候鸟的窝。客店的小孩儿小跑着走进房间,舞女把铜币给了他。我刚要离开“甲州屋”,舞女就抢先走到门口,替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的柔声说道:

“请带我去看电影吧。”

我和荣吉找了一个貌似无赖的男子带了一程路,到了一家旅店,据说店主是前镇长。浴罢,我和荣吉一起吃了午饭,菜肴中有新上市的鱼。

“明儿要做法事,拿这个去买束花上供吧。”我说着,将一小包为数不多的钱让荣吉带回去。我自己则不得不乘明早的船回东京,因为我的旅费已全花光。我对艺人们说学校里有事,她们也不好再强留我。

午饭后不到三小时,又吃了晚饭。我一个人过了桥,向下田北走去,攀登下田的富士山,眺望海港的景致。归途经过“甲州屋”,看见艺人们在吃鸡肉火锅。

“您也来尝尝怎么样?女人先下筷虽不洁净,不过可以成为日后的笑料呢。”阿妈说罢,从行李里取出碗筷,让百合子洗净拿来。

明天是宝宝夭折四十九天,哪怕推迟一天走也好嘛。大家又这样劝我。可是,我还是拿学校有事做借口,没有答应她们。阿妈来回唠叨说:

“那么,寒假大家到船上来迎您,请通知我们日期。我们等着呢。就别去住什么旅馆啦,我们到船上去接您呀。”

房间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我邀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按住腹部让我看。

“我身体不好,走那么些路,我实在受不了。”

她脸色苍白,有点精疲力尽。百合子拘束地低下头来。舞女在楼下同客店里的小孩儿玩耍,一看见我,她就央求阿妈让她去看电影。结果,她脸上掠过一抹失望的阴影,茫然若失地回到了我这边,替我摆好了木屐。

“算了,让他带她一个人去不好吗?”荣吉插话说。阿妈好像不应允。为什么不能带她一个人去呢?我觉得奇怪。我要迈出大门时,舞女抚摸着小狗的头。她显得很淡漠,我没敢搭话。她仿佛连抬头望我的勇气也没有了。

我一个人看电影去了。女解说员在煤油灯下读着说明书。我旋即走出来,返回旅馆。我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久久地远眺着街市的夜景。这是黑暗的街市。我觉得远方不断隐约地传来鼓声。不知怎的,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动身那天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从马路上呼喊我。他穿了一件带家徽的黑外褂,这身礼服像是为我送行才穿的。姑娘们早已芳踪杳然。一种剐心的寂寞从我心底油然而生。

荣吉走进我的房间,说:

“大家本来都想来送行的,可昨晚睡得太迟,今早起不来,让我赔礼道歉来了。她们说,等着您冬天再来。一定来呀。”

早晨,街上秋风萧瑟。荣吉在半路上给我买了四包敷岛牌纸烟、柿子和熏牌清凉剂。

“我妹妹叫薰子。”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在船上吃橘子不好。柿子可以防止晕船,可以吃。”

“这个送给你吧。”

我脱下便帽,戴在荣吉的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制帽,把皱褶展平。我们两人都笑了。

快到码头,舞女蹲在岸边的倩影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我们走到她身边以前,她一动不动,只顾默默地把头耷拉下来。她依旧是昨晚那副化了妆的模样,这就更加牵动我的情思。眼角的胭脂给她的秀脸添了几分天真,严肃的神情显出像在生气的样子。

荣吉说:“其他人也来了吗?”

舞女摇了摇头。

“大家还睡着吗?”

舞女点了点头。

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工夫,我找了许多话题同她攀谈,她却一味低头望着运河入海处,一声不响。每次我还没把话讲完,她就一个劲儿点头。

这时,一个建筑工人模样的汉子走了过来。

“老婆子,这个人合适呢。”

“学生哥,您是去东京的吧?我们信赖您,拜托您把这位老婆子带到东京,行不行啊?她是个可怜巴巴的老婆子。她儿子早先在莲台寺的银矿上干活,这次染上了流感,儿子、儿媳都死掉了。留下三个这么小不丁点的孙子。无可奈何,俺们商量,还是让她回老家。她老家在水户。老婆子什么也不清楚,到了灵岸岛,请您送她乘上开往上野站的电车就行了。给您添麻烦了。我们给您作揖。拜托啦。唉,您看到她这般处境,也会感到可怜的吧。”

老婆子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背上背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左右手各拖着一个小女孩,小的约莫三岁,大的也不过五岁。那个污秽的包袱里带着大饭团和咸梅。五六个矿工在安慰着老婆子。我爽快地答应照拂她。

“拜托啦。”

“谢谢,俺们本应把她们送到水户的,可是办不到啊。”矿工都纷纷向我致谢。

舢板猛烈地摇晃着。舞女依然紧闭双唇,凝视着一个方向。我抓住绳梯,回过头去,舞女想说声再见,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然后再次深深地点了点头。舢板折回去了。荣吉频频地摇动着我刚才送给他的那顶便帽。直到船儿远去,舞女才开始挥舞她手中白色的东西。

轮船出了下田海面,我全神贯注地凭栏眺望着海上的大岛,直到伊豆半岛的南端,那大岛才渐渐消失在船后。同舞女离别,仿佛是遥远的过去。老婆子怎样了呢?我窥视船舱,人们围坐在她的身旁,竭力抚慰她。我放下心来,走进了贴邻的船舱。相模湾上,波浪汹涌起伏。一落座就不时左跌右倒。船员依次分发着金属小盆[15]。我用书包当枕头,躺了下来。脑子空空,已全无时间概念。泪水簌簌地滴落在书包上。脸颊凉飕飕的,只得将书包翻过来。我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一家工厂老板的儿子,去东京准备入学考试。他看见我头戴一顶大学预科的制帽,对我抱有好感。我们交谈了几句之后,他说:

“你是不是遭到什么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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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刚同她离别了。”

我非常坦率地说了。就是让人瞧见我在抽泣,我也毫不在意了。我只满足于这份闲情逸致,静静地睡上一觉。

我不知道海面什么时候昏沉下来。网代和热海已经闪耀着灯光。我的肌肤感到一股凉意,肚子也有点饿了。少年给我打开竹叶包的食物。我忘了这是人家的东西,把紫菜饭团抓起来就吃。吃罢,钻进了少年学生的斗篷里,生出一股美好而又空虚的情绪,无论别人多么亲切地对待我,我都非常自然地接受了。明早我将带着老婆子到上野站去买前往水户的车票,这也是完全应该做的事。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

船舱里的煤油灯熄灭了。船上的生鱼味和潮水味变得更加浓重。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温暖着我。我任凭泪泉涌流。我的头脑恍如变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来,后来什么都没有留下,顿时觉得舒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