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封信,不是你那封信的回信。你的信,也不是我这封信的回信。
这是我们双方在同一个时间,写了同一件事。这在我们来说,已经不止一次了。
这也是我们爱的证据之一,是我们两人没有同居以前的习惯。
你常常说,和龙枝在一起的时候,不会遭到意外的灾难,因此就放心了。我曾向你说过弟弟快要溺死时的事情,你说了上面的话。
夏天,在海边租赁了一间别墅,我在别墅井边洗一家人的游泳衣的时候,忽然听见小弟弟的呼喊声,看到小弟弟在波涛之中扬起的一只手、船帆、骤雨和翻腾的浪涛。我不禁愕然,抬起了脸,只见是个大晴天。我还是急忙飞跑回家,告诉母亲说:弟弟可了不得啦!
母亲变了脸色,她拉着我的手,往海边跑去。这是弟弟快要乘上游艇的时候。
船上有我的朋友——两位女学生和我快到八岁的弟弟。驾驶员是一名高中生。连三明治、白兰瓜和冰激凌都装上船了。他们打算一早扬帆,向前方距海岸有二里地的避暑地驶去。
果然,这艘游艇返航时,在海面遇上了狂风暴雨,船帆一转向,游艇就翻没了。
船上三人一起抓住倒下的桅杆,在汹涌的波涛中漂浮着。这时候,机动船前往援救去了。他们安然无恙,只喝了几口海水。要是我那年幼的弟弟也混在其中,男的就他一个人。女学生不怎么会游泳,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母亲之所以能立即赶来,是因为她相信我的灵魂可以预知未来。
我抢纸牌大受赞扬的时候,小学校长说要见见这样一位神童,母亲便带着我到校长府上去拜访。那时候,我还上小学,数目也只勉强数到一百,又不认识阿拉伯数字,却能轻易地计算乘法和除法,对鸡兔同笼的算题也能应对如流。在我来说,这是浅显易懂的。我没有列式,也没有运算,随随便便地就把算题给解答了。连简单的地理或历史问题,我也都能答出来。
母亲对夸张地拍膝感叹的校长说:我们家里要是不见了什么东西,只要问问这孩子,她就能马上给找出来。
是吗?校长说着便打开桌上的一本书让母亲看。这是第几页,这姑娘不见得知道吧?我又若无其事地把页码说出来了。这数字正好同页码吻合。校长又用手把书捂住,望着我问道:那么这行字写的是什么呢?
水晶的念珠、藤花。雪落在梅花上。美丽的婴儿在吃草莓。
啊!简直是令人吃惊。是千里眼的神童。这是本什么书呢?
我歪了歪脑袋,说道:是清少纳言的《枕草子》。
我说的雪落在梅花上和美丽的婴儿在吃草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雪降梅花上,漂亮乳儿吃草莓。可是,当时校长却十分惊讶,母亲也引以自豪,我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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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除了会背诵乘法口诀之外,还能预言第二天的天气、家犬怀的胎儿的数目及其中的雌雄数目、当天的来客、父亲回家的时间,以及新来女佣的容貌,有时还可以估计别家病人的死期,如此这般,无所不包。预言成了我喜欢的习惯,而且我的预言往往全部成为现实。这样一来,周围的人把我捧上了天,我有点洋洋自得,渐渐地也喜欢当预言家了。我以孩子的天真烂漫迷上这些预言的游戏。
随着我逐步成长,童年时代的天真无邪渐渐丧失,这种预知未来的力量好像逐渐远离了我。莫非是寄居在孩子心灵中的天使把我遗弃了吗?
我长大成为少女,天使只像变幻莫测的闪电,不时来拜访我。
我嗅到洒在你和绫子新床上的香水的时候,这位反复无常的天使的翅膀也就折断了。这是我方才已经谈过的。
我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在我前半生所写的信中,最不可思议的是雪天写的信。现在我再没有力量写第二次了,它将成为令人怀念的回忆。
东京下大雪了吧。你家大门口那条具有王子风采的狼狗,拖着链条,冲着耙雪汉狺狺地狂吠,几乎要把绿色的狗窝拽倒。如果它也冲着我这样吠叫,我从远方来访时怎么也不能进门啊。可怜啊,它终于把耙雪汉背上的婴儿弄哭了。你走出大门,和蔼可亲地哄了哄婴儿。这位老大爷衣衫褴褛,他的婴儿为什么竟是这样水灵灵的,这样可爱呢。老大爷并不那么老,只是由于饱经风霜,显得苍老罢了。女佣最先去耙雪。乞丐似的老大爷走了过来,点头哈腰地施了礼。他说:这样老朽,步履蹒跚,背上还背着一个婴儿,就是耙雪这活计,哪儿也不会让我干。打今早还没让孩子吃过奶,可怜可怜我,请行行好吧。女佣走进客厅,你正在开留声机欣赏肖邦的曲子。房间的墙壁是乳白色的,古贺春江的油画和广重的版画《木曾雪景》相对而挂。壁毯是印度丝帛的极乐鸟图。椅套是白色的,罩着绿色的皮草。煤气暖炉也是白色的,两头饰有袋鼠一类的装饰物。摊放在桌面上的照相册的一页,是邓肯表演古典希腊舞蹈的剧照。圣诞节的石竹花仍原封不动地放在犄角的百宝架上。一定是美人送来的礼物,过了新年还舍不得扔掉吧。窗帘是……哟,我浮想联翩,仿佛看见了从未见过的你家的客厅……
可是,读了第二天的报纸,我不禁一笑。星期天,东京非但没有下大雪,而且还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呢。
这封信所写的你家的情况,不是我幻觉中看到的,也不是梦里见到的。
写信的时候,这些语言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只不过把它们连接起来罢了。
然而,我下决心要属于你,所以抛弃了家庭,乘上火车,这时候东京确实下了大雪。
踏入你的客厅之前,我早已把那封雪天的信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甚至都不曾握过手,可我一看见你的房子,就猛然投到你的怀抱里。啊,原来你是这样的,这样的爱着我啊。
是的,收到龙枝你的信,我当天就将小狗窝挪到后面去了。
是的,你完全按照我信中所写的那样,将房间装饰起来了。
你为什么发愣呢?房间一直就是这样的嘛。我连碰也没碰过呀。
哟,是真的吗?事到如今,我才恍然大悟,扫视了一下房间的布局。
龙枝,你觉着奇怪的事,其实并不奇怪。读了你的信,我是多么震惊啊。我不由得想,哦,原来她是如此深沉地爱着我。我相信,你的灵魂真的来到了我的身边,所以你才这样了解房间的情况。既然如此,我想:灵魂既然真的来了,哪能只有身子不来呢?我这才产生了自信和勇气写这封信给你,让你弃家到我这儿来。你还没见到我,就梦见了我。这不正说明我们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吗?
你我是心心相印的啊!
这也是我们相爱的证据之一。
翌日清晨,还是如我信中所写的,那位老大爷耙雪来了。
每天你从大学研究室回家,我都迎接你。从郊外停车场到你家有两条路,一条穿过热闹的商业区,一条经过寂静的杂木林。你回家的时间虽然并不固定,然而我们总是在半路上相遇。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道出了始终如一的话。
我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干什么,只要你需要我,你就是不呼唤我,我也会来到你身边。
常常是你在学校里想吃到的晚餐食品,正好是我在家里烹饪的。
我们相爱的证据可能太多了,以致不得不分离。
有时我送绫子到大门口,忽然想说:不知怎的,现在让你回去,我总放心不下,你还是在我家待一会儿吧。不到十五分钟,绫子淌出了许多鼻血。要是在半路上,一定很不好办吧。
莫非是我知道你喜欢绫子,才这样做的吗?
我们是这样的相爱,而且我预知了两人的恋情,为什么竟未能领悟到你和绫子结婚,或者你已经死了呢?为什么你的灵魂不告诉我你的死讯呢?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岸边有条小路,盛开的夹竹桃将枝丫伸展到湛蓝的海面上,路上还立着一个白色的木制路标,透过树梢可以望见烟云。在这条小路上,我遇见了一位青年,他身穿飞行服般的服装,手戴皮手套,眉毛浓密,笑时左唇微微上翘。我们走了一段路,我心中涌起了一股爱恋之情。梦破灭了。我苏醒过来,心想:是不是要同空军军官结婚呢?我对这个梦久久不能忘怀。我还清楚地记得,靠岸行驶的轮船是“第五绿丸”。
在做了这个梦两年之后,叔叔果然带我到了温泉浴场。小路上的风景和梦中完全一样。我在小路上看见了你的温泉浴场。那天早晨到这种地方来,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以前见都没有见过呢。
你一看见我,顿时松了口气。乍一相见,你便使我神魂颠倒了。你问我怎么才能走到镇上。
我忽然把飞起红潮的脸,向海面转过去。啊,一艘轮船正在海面上行驶着,船尾的“第五绿丸”几个字清晰可辨。
我颤抖起来,默然地走着。你跟着我。你问我:是回到镇上去吗?能不能告诉我自行车铺或者汽车铺在哪儿呢?你还说:很冒昧,其实我是骑摩托车旅行的,遇上马车,马儿听见摩托车声受惊了,猛闯乱冲,我想闪开一条路,不料撞在岩石上,摩托车撞散了架。
走了不到两百米,我们已经谈得很投机了。
我好像同你见过面!我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说:我想为什么我没有更早见到你呢?就是说,我的想法与你所说的是一个意思。
后来在温泉镇上,我每次见到你的背影,心里都呼唤着你。无论相距多远,你都马上回过头来。
我和你一起去的地方,好像以前都曾去过似的。
我和你一起做的事,好像以前都曾做过似的。
尽管如此,联结我俩的心弦忽然断了……这是真的,钢琴的B音却回响着小提琴的B音。音叉在共鸣。灵魂相通也是这般光景吧。你的死讯,我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反正有一方灵魂的接收器发生了故障。
或许,这是为了让你和新娘子能安乐地生活。我害怕自己那种能够超越时空发挥作用的灵魂的力量,才把灵魂的门扉关闭的。
少女们,以亚西西的圣方济各为首,虔诚地信奉背着十字架的主基督,她们的腋下好像被枪扎伤,淌出了许多鲜血。还有生灵、亡灵执念诅咒到将人咒死,这些故事无人不晓。我知道你的噩耗,不禁毛骨悚然,我更加想变成花了。
心灵学者们说道:这个世界的灵魂同那个世界的灵魂——由热情的精灵组成的一团士兵,为了消除死亡能把人们隔开的传统观念,正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架桥铺路,以便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死别的悲伤。
现在,此时此刻,我听到你从天国表白的爱,我想,与其在阴府或来世成为你的恋人,不如你和我都变成红梅或夹竹桃,让运送花粉的蝴蝶为我们撮合会好得多。
这样一来,也就没有必要去仿效人间悲哀的习俗,对死者这样诉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