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警语 · 五

发布时间: 2019-12-04 03:2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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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

母亲是否适合培育子女还是个疑问。诚然,牛马是母亲养大的。但借自然规律之名为旧习辩护确是母亲的特权。假如可以在这一名目下为任何旧习辩护,则我们应首先为未开化人种的抢婚大声疾呼。

母亲对子女的爱是最无私心的爱。但是,无私心的爱对于培养子女未必最合适。这种爱给予子女的影响——至少大部分影响——或使之成为暴君,或使之沦为弱者。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自母子关系的形成。

古往今来,众多父母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这样一句话:“我终归是不行了,但无论如何要使子女出人头地!”

可能

我们并不能做想做的事,只是在做能做的事。这不仅限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社会也是如此。大概神也未能称心如愿地创造这个世界。

莫尔 [39] 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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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尔在《临死自己的备忘录》中有这样一段话:“伟大的画家深知署名的位置。而且决不把名字第二次写在同一位置。”

当然,“把名字第二次写在同一位置”对任何画家都是不可能的。但这点倒不必责备。我感到意外的是“伟大的画家深知署名的位置”这句话。东方画家中从来未曾有人看轻署名位置。令其注意署名位置纯属陈词滥调。想到莫尔竟就此特书一笔,不禁为这种东西方之差而感之叹之。

大作

将大作与杰作混为一谈确乎是鉴赏上的物质主义。大作不过呕心沥血的问题。较之米开朗琪罗的《最后的审判》,我倒远为喜爱伦勃朗六十几岁的自画像。

我所钟爱的作品

我钟爱的作品——文艺方面的作品——说到底是能从中感觉出作家本人的作品。要塑造人,塑造具有大脑、心脏和七情六欲的像一个人的人。不幸的是,作家大多是缺少其中一项的残疾(当然不是说不佩服——有时候——伟大的残疾)。

《虹霓关》观后

非男猎女,乃女猎男——萧伯纳曾在《人与超人》中将这一事实搬上舞台。但这未必始于萧。我看了梅兰芳的《虹霓关》,得知中国早已有戏剧家注目于此。《戏考》 [40] 此外还提到女子如何运用孙吴兵机和剑戟俘获男子的许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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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山》的女主人公金莲,《辕门斩子》的女主人公桂英,《双锁山》的女主人公金定等统统是这样的女杰。《马上缘》的女主人公梨花,不仅将自己喜爱的少年将军从马上俘获过来,还逼其与己成婚而置对方妻室于不顾。胡适先生对我这样说过:“除了《四进士》,我想否定所有京剧的价值。”不过,这些京剧至少是极富哲理的。在这样的价值面前,胡适先生难道就不能一息雷霆之怒吗?

经验

阿基里斯

据说,希腊英雄阿基里斯唯独脚后跟并非不死之身。也就是说,要了解阿基里斯,就必须了解阿基里斯的脚后跟。

艺术家的幸福

最幸福的艺术家是晚年声名鹊起的艺术家。由此思之,国木田独步未必不幸 [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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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好人

女人并不想找老好人做丈夫。男人则总想找老好人做朋友。

老好人最像的是天上的神。第一适合对其讲述欢喜,第二适合与之倾诉不幸,第三是可有可无。

“恶其罪而不恶其人” [42] ——实行起来未见得困难。大多数子女都在向大多数父母认真实行这句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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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确是智者之言。只是并非“桃李不言”,实则是“桃李若言”。

伟大

民众喜爱为人格的伟大和事业的伟大所笼络。但有史以来便不曾热衷于直面伟大。

广告

“侏儒警语”十二月号上的《致佐佐木茂索君》并非贬抑佐佐木君,而是嘲笑不承认佐佐木君的批评家。就此广而告之或许有蔑视《文艺春秋》读者智商之嫌。但实际上,据说某批评家执意认为是贬低佐佐木君。并且听说这位批评家的追随者亦不在少数。因此需要广告一句。不过将其公诸于众不是我的本意。实则是年长同行里见弴 [43] 君煽动的结果。为此广告气恼的读者请责怪里见君好了。“侏儒警语”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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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加广告

前面的广告中“请责怪里见弴君好了”那句话当然是我开的玩笑。实际不责怪也可以。我实在过于敬佩某批评家所代表的一伙天才了,以致多少有点变得神经质。同上。

再追加广告

前面追加广告中所说“敬佩某批评家所代表的一伙天才”当然是正话反说。同上。

艺术

画力三百年,书力五百年,文章之力千古无穷,此乃王世贞之言。不过,从敦煌出土文物来看,书画阅历五百年之后似乎仍保其力。而文章之力是否能保有千年则是疑问。观念也不可能超然于时流之外。我们的祖先使“神”这一字眼幻化出峨冠博带的道貌人物;我们则在使同一字眼叠印出长须蓬松的西洋绅士。这不限于神,而应认为适用于一切。

记得以前看过东洲斋写乐 [44] 画像。画中人胸前展开一幅扇面,绘有绿色光琳波 [45] 。显然是为了强调整体色彩效果。但以放大镜窥之,则绿色呈现出泛铜绿的金色。对这幅写乐画像我的确感到很美。但我认为同样的变化在文章上也必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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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同于女人。必须笼罩在一个时代的精神氛围或流行风气之中方能显得风情万种。

不仅如此,艺术在空间上还身负桎梏。爱一国民众的艺术必须了解一国民众的生活。在东禅寺遭到浪士袭击的英国特命全权公使阿尔科克 [46] 听我们日本人的音乐唯感噪音而已。他的《驻日三年》有这样一节:“我们登坡当中,听得类似夜莺的莺叫之声。据说是日本人教黄莺唱歌。如果是真的,无疑值得惊异。因为日本人本来是不知晓自行教音乐为何物的。”(第二卷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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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

天才距我们仅一步之隔。只是,为理解这一步,必须懂得百里的一半为九十九里 [47] 这一超数学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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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距我们仅一步之隔。同代人不理解这一步千里;后代人则又盲目崇拜这千里一步。同代人为此而置天才于死地;后代人则因之焚香于天才的灵前。

很难相信民众吝于承认天才。但其承认方式通常颇为滑稽。

天才的悲剧是被赐予“小巧玲珑且居住舒适”的名声。

耶稣:“我虽吹笛,汝等亦不跳。”

众人:“我等虽跳,汝亦不知足。”

谎言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至于向不维护我们利益的人投以“干净的一票”。将“我们的利益”换言为“天下利益”,乃是整个共和制度的谎言。必须认为,这个谎言即使在苏维埃统治下也不会消失。

拿出互为一体的两个观念,玩味其邻接点。这样,诸君就会发现由此繁衍出多少谎言!故而所有成语通常都是一个问题。

给予我们这个社会以合理外观的,难道不是因其本身是不合理的——不合理到极点的么?

列宁

我最为惊愕的是:列宁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英雄!

赌博

偶然亦即与神的搏斗总是充满神秘的威严。赌博者亦不例外。

古来便不存在热衷于赌博的厌世主义者。不难得知其同赌博的人生是何等一拍即合。

法律之所以禁赌,并非由于赌博造成的分配方式本身的不妥,实则因为其经济上的心血来潮难以容忍。

怀疑主义

怀疑主义也是建立在一个信念——不怀疑可疑的这一信念之上的。这或许自相矛盾。但怀疑主义同时也怀疑是否存在全然不立足于信念之上的哲学。

正直

倘若正直,我们势必很快发现任何人都不可能正直。因而我们便不能不对正直感到不安。

虚伪

我认识一个说谎者。她比任何人都幸福。但由于其谎言过于巧妙,甚至说真话别人也只能以为是谎言。这点——仅仅这点——无论在任何人眼里都无疑是她的悲剧。

毋宁说,我也像所有艺术家那样巧于编造谎言。可是在她面前仍只有甘拜下风:就连去年的谎言她都记得如五分钟以前一样清晰。

我不幸懂得:有时只有借助谎言才能诉说真实。

诸君

诸君害怕青年为艺术而堕落。但请暂且放心好了,他们并不像诸君那么容易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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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君害怕艺术毒害国民,但请暂且放心好了,至少艺术绝不可能毒害诸君,绝不可能毒害不理解两千年来艺术魅力的诸君。

忍让

忍让是浪漫的卑躬屈膝。

企图

做一事未必困难,想要做的事则往往困难。至少想做足以做成的事是如此。

欲知他们的大小,必须根据他们已做成的事来分析他们将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