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 二

发布时间: 2019-12-04 04:2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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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给奥雷良诺带来那本语法以后,时间又过了三年多,这时,他才译出了第一张纸。虽然这不是无用的劳动,但这仅仅是在一条其长无法预测的路上迈出的第一步而已,因为译出来的西班牙语毫无意义。都是用密码书写的韵文。奥雷良诺手头没有材料来破译密码进而理解韵文,但墨尔基阿德斯对他说过,在那个加泰罗尼亚学者的书店里有他深入研究羊皮纸所需要的书籍,因此,他决定跟菲南达说一下,让他去找书。在那间被瓦砾侵袭,越来越多的瓦砾终于使它倒塌了的屋子里,他估计了各种情况,等候着适当的时机。可是当菲南达到炭火上去取食物的时候,他却把这个唯一可以和她说话的机会错过了,他那周密设想过的请求卡在喉咙里,使他说不出话来。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偷偷地注意她。他留心着她在卧室里的脚步声,听她走到门口从邮差手中接过儿女们的信,又把自己的信交给他。直到深更半夜,还听到她用笔在纸上写字时发出的又重又急的沙沙声,然后是电灯开关的声响和在黑暗中祷告的嘁嘁声。这时候他才去睡觉,相信第二天会遇到机会的。在他的幻想中,他的要求不会被拒绝,所以有天早晨,他剪掉了长到肩膀的头发,刮去了乱成一团的胡子,穿上了不知是谁传下来的紧身裤和装假领的衬衣,在厨房里等候菲南达去用早餐。可是他看到的并不是那个一天到晚昂首挺胸、走路硬邦邦的女人,而是一个美得出奇的老太婆,她身披黄色鼬皮斗篷,头带金色硬纸皇冠,神态郁郁不乐,好象偷偷地哭过。其实,自从她在奥雷良诺第二的箱子里看到那件虫蛀了的王后服装后,穿过好多次。任何人看到她站在镜子前洋洋得意地试穿王后的服装,都会以为她疯了。可是她没有疯。她只是把王室的服装变成了一架回忆的机器。还是在她第一次穿上王后服的时候,她无法避免在心中形成一个纽结,禁不住热泪盈眶,因为那时她重又闻到那个到家里找她并使她成为女王的军人的靴子上的鞋油味,她的心灵与对逝去的美梦的怀念凝结在一起了。她感到自己衰老了,消殒殆尽了,感到离开那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越来越远,因此,她甚至留恋她记忆中最不幸的年月。这时她才发现,她多么需要走廊里牛至花上的微风和傍晚玫瑰花上的蒸汽,连那些外乡客野兽般的品性也是她需要的。她那颗尘灰板结的心,经受过现实生活的频频打击而未被摧毁,却被怀念的第一阵涌潮冲垮了。她需要感受这种忧伤,随着熬人的岁月的流逝,这慢慢变成了一种恶习。在孤独中她的性格变得温和了。但是,那天早晨她走进厨房,看到一个瘦骨伶仃、面容苍白、眼睛里闪烁着惶惑的光芒的年轻人递给她一杯咖啡。这可笑的情象把她惹恼了,她非但不答应让他出门,而且从此以后把家中的钥匙全部放在腰包里,这腰包是她放没有使用过的子宫托的地方。其实这种谨慎是多余的,因为奥雷良诺要是愿意,完全可以逃出去,甚至还可以偷偷溜回来而不让人看到。然而,长期的幽禁生活、对外界情况的缺乏了解以及俯首从命的习惯,早已使他内心的反抗的种子萎枯了。他回到内屋,继续一遍又一遍地翻阅那些羊皮书,深更半夜听菲南达在卧室里啜泣。一天清早,他同往常一样去生炉子,在熄灭的炭火上发现前一天留给菲南达的饭还在那里。于是他探身朝那间卧室里张望,只见菲南达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鼬皮大衣,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美,而且皮肤好象变成了一张大理石的外壳。四个月过去了,当霍塞·阿卡迪奥回家时,她还保持着原来这个样子。

世上不可能有人比霍塞·阿卡迪奥更酷似自己的母亲了。他身穿一件素色塔夫绸外衣,一件硬圆领衬衫,脖子上没打领带,只系了一条细丝带。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目光呆滞,双唇薄而无力。平直的头发乌黑油亮,一条笔直的头路使头发从头顶中间分开,披落在两边,看上去恰似圣像头上的假发。乱蓬蓬的胡子影子,映照在蜡像般的脸上,一副圣洁的样子。两手苍白,印出条条青筋,十指纤细,右手中指上套着一只金指环,上面镶嵌着一块圆形的蛋白石饰物。奥雷良诺为他开门时,还没问清他是谁,就知道了他是远道而来的。他在家里走到哪里,那里就充满了花露水的异香,那是他小时候,乌苏拉为了在黑暗中也可以找到他洒在他头上的。有件事也无法说清楚,霍塞·阿卡迪奥外出多年,却至今仍是个童男,他深感凄凉孤寂。一进家门,他径直来到他母亲的卧室,奥雷良诺按照墨尔基阿德斯说的保存尸体的办法,用他祖父的祖父使用过的管子炉,在房间里烧了四个月水银。霍塞·阿卡迪奥一句话也没问,便跑去在死人额头上吻了一下,从她的裙子下取出那只腰包,里面有三只没有用过的子宫托,还有衣橱的钥匙。他做这一切时干净利索,一反那种有气无力的常态。他从衣橱中取出一只用金银镶着家徽的小箱子,在里面找到了透出檀香味的那封长信,信中菲南达翻肠倒肚讲了无数桩过去一直瞒着他的事情的真实情况。他站着看信,既贪婪而又不慌忙。看到第三页他突然停下,用重新认识的眼光审视着奥雷良诺。

“这么说,”他说,话音里仿佛夹了一片刀片似的东西,“你是那个私生子。”

“我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

“回到你房里去吧!”霍塞·阿卡迪奥说。

奥雷良诺走了。他再也没有出来,即使听到那参加者寥寥无几的葬礼声,也没有为好奇心所动而走出来。有时,他从厨房里看到霍塞·阿卡迪奥在家里东逛西逛,呼吸急促,深夜里可以听到他在破烂的卧室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奥雷良诺几个月听不到他的说话声,这是因为他不跟奥雷良诺讲话,而且奥雷良诺也不想听他说话。再说,除了研究那些羊皮书外,他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事情。菲南达去世后,他拿出了最后两条小金鱼中的一条,到加泰罗尼亚学者的书店去寻觅他所需要的书籍。他对一路上看到的东西毫无兴趣,或许这是因为他缺乏买东西的经验,而那荒凉的街道和破旧的房屋,跟他当年满心想出来认识一下时所想象的情形又一模一样。过去菲南达不同意,这次他自己批准自己出来,就只此一次,只有一个目的,而且时间要尽可能短,因此他一口气走完了从家里到圆梦胡同之间的十一个街区,气喘吁吁地走进了那家杂乱、阴暗的书店,这里面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好象是放旧书的垃圾堆,旧书横七竖八地堆放在白蚁蛀坏的书架上,堆放在布着蜘蛛网的屋角里,堆放在原来留出的过道上。在一张堆满大厚本书的长桌旁,老板用紫色的笔在写一篇长长的散文。他有点着迷地在学生练习本纸上写着。他有一头美丽的银丝,冲出在前额,宛如白鹦鹉的冠羽。那双活泼细长的蓝眼睛,显示出这位博览群书的老人的温和性格。他穿着短裤,浑身汗涔涔的,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书本去看是谁来了。奥雷良诺毫不困难地在那杂乱的书堆中找到了五本需要的书,因为它们正是在墨尔基阿德斯告诉他的地方。于是他二话没说,就把书和那条小金鱼交给了那位加泰罗尼亚学者,学者仔细看了看书,两只眼皮皱得象蛤蜊。“你大概疯了,”他耸耸肩膀用加泰罗尼亚语说,然后把五本书和小金鱼交还给奥雷良诺。

“你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语说,“要知道,最后一个读过这些书的人大概是盲人伊萨克,所以,你好好想想,你这是在干什么!”

霍塞·阿卡迪奥把梅梅的卧室整修了一下。请人打扫干净,补好丝绒的窗帷和总督式床上的缎子天篷,重新使用废弃的浴室,那水泥的池子上已经长出一层黑漆漆的污垢。他把这两个地方变成了次货的王国,那里有用过的外国日用品、冒牌的香水、廉价的宝石。家中唯一使他看不顺眼的东西似乎是祈祷室的圣像,所以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把圣像都烧成了灰烬。他早晨睡到十一点钟,然后穿上一件金龙抽纱袍子和一双黄绒高跟拖鞋到浴室里去,在那里举行一次仪式,他那镇静的神态和持久性使人想起俏姑娘雷梅苔丝。入浴之前,他先用装在石膏瓶里的香粉把池水洒得香喷喷的。但他并不用木瓢舀水擦身,却把身子浸在香气扑鼻的水中,仰面躺在里面泡上两个小时,此时,一种清新的感觉和对阿玛兰塔的思念使他陶醉。他回来没多久,就脱去了塔夫绸的衣服,一则因为在这里穿这种衣服太热,二则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穿这种衣服。他换上了一条紧身裤,就象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教跳舞时穿的裤子,还穿上一件真丝衬衣,胸前还绣上了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一周两次他在水池里洗涤全部换洗的衣服,身上只穿一件袍子,直到衣服晾干,因为他再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他从不在家里用饭。午后凉快的时候,他便上街去了,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以后他就连续忧伤地踱来踱去,象猫一般呼吸,一边想念着阿玛兰塔。她和夜间灯光照耀下的圣徒们可怕的银光,是这个家庭在他记忆中留下的两个印象。在罗马梦幻般的八月,他多次在睡梦中醒来,睁开双眼,看到阿玛兰塔从杂色大理石的浴池中起来,缠着黑纱的手托着镶有花边的衬裙。这是他在客居异乡的焦渴思念中把阿玛兰塔理想化了的形象。他和奥雷良诺·霍塞不同,他不想使这形象窒死在战争的血污的泥淖中,而想让她在一个淫荡的沼泽地里活着。与此同时,他诡称具有主教的资质,用无尽的谎言哄骗着他的母亲。他和菲南达都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的通信是在交流各自的想象。霍塞·阿卡迪奥一到罗马就离开了神学院,但他还是胡编什么神学啦、教规啦之类的谎话来搪塞,以免失去她母亲在胡言乱语的信中许给他的巨额遗产,有了这笔钱他就能摆脱与同伴合住一间特拉斯台凡莱阁楼的那种贫穷潦倒的生活。当他收到了菲南达预感自己不久人世而写的最后一封信时,便把那虚构的荣华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破烂装进了一只箱子,钻进一条船的货舱,和移民们象屠宰场的牲口似的挤在一起,嚼着冰冷的通心粉和虫蛀了的奶酪飘洋过海回到了老家,菲南达的遗嘱无非是她不幸的经历的详尽追述,在阅读遗嘱之前,那些散了架的家具和走廊里的野草,就已经表明,他落进了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圈套,永远地离开了罗马的春天里那钻石般的阳光和那自古就有的空气。在他因哮喘引起的耗尽精力的失眠中,他一面反复估量着自己遭遇的不幸有多深,一面环视着这座阴暗的房子,在这里,老态龙钟的乌苏拉曾扮出种种怪样子使他对于人间产生了畏惧。为了在黑暗中找得到他,她为他在卧室里指定了一个角落,这是唯一的一块可以避开从傍晚起在房子里游荡的死者们的幽灵的侵扰的地方。“你要是干了什么坏事,”乌苏拉对他说过,“圣像都会告诉我的。”他童年时代那些可怕的夜晚,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小凳上,在那些告密的圣像冷酷的监视的眼光下直冒冷汗,直到上床睡觉为止。这种刑罚也是多余的,因为那时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望而生畏,他接受了那种让他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害怕的教育:街头的女人会使人耗尽精血;家里的女人生下个长猪尾巴的孩子;斗鸡要死人,还要使人终生懊悔,那些武器,你碰它一下就注定要打二十年战争;搞事业吧,弄不好只会使人失望甚至神经失常。总之,上帝以无限的仁慈创造出来的一切,都让魔鬼给变坏了。夜里他受到恶梦的折磨,醒来时总是精疲力尽,但是窗户的亮光,在浴池里受到的阿玛兰塔的抚爱以及她用丝粉扑在他两腿上擦粉时的舒服感觉使他摆脱了恐惧。在阳光明亮的花园里,连乌苏拉也变样了,在那里她不跟他说怕人的事情,而是用木炭粉给他擦牙齿,以便让他在微笑时能象教皇那样光彩照人。还给他修剪指甲,将来他当上教皇为从世界各地前往罗马的朝圣者祝福时,这双洁净的手会使人惊倒。她还给他梳了个教皇头,为他洒花露水,使他全身和衣服都散发出教皇身上的香气。在卡斯特尔冈道夫[1]的院子里,他曾见到过教皇。教皇站在一个阳台上,面对一大群朝圣者,用七种语言宣读同一个圣谕。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教皇那双洁白的、仿佛在洗涤剂里浸过的手,他那光彩夺目的夏装和那花露水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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