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措手不及,但他的母亲却早有准备。自从他六个月前第一次说起结婚的打算,特兰西多·阿里萨就开始着手张罗,把之前一直和两家人合租的房子整幢承租下来。这是一座十七世纪的民用建筑,上下两层,曾是西班牙人治下的烟草专卖商店。它的所有者破产后,无力维持房子的日常开销,只好将它分成几小块空间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临街,是曾经的店面所在;另一部分位于地上铺着方砖的院子深处,是原来的厂房所在;另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马厩,如今被房客共用来洗晒衣服。特兰西多·阿里萨租的是临街部分,虽然是最小的,却也是整幢房子中最有用且保持得最好的部分。昔日烟草店大厅的位置正是现在的杂货铺,有一扇临街的大门,旁边那间只靠一扇天窗通风的古老库房是特兰西多·阿里萨睡觉的地方。店铺里间是原大厅的一半,是用一道木隔扇隔出来的,那里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既是餐桌又是写字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如果不写信写到天亮,就会在那里支起一张吊床。对两个人来说,这个空间还不错,但再多一个就有些不够了,特别是对一个就读于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小姐来说。而且,这位小姐的父亲还曾把一座瓦砾中的房子修缮一新,要知道,当时一些头顶七个姓氏的家族,睡觉时都要提心吊胆,生怕房顶塌下来压到他们身上。于是,特兰西多·阿里萨征得房东的同意,占用了院子的走廊,条件是五年内保持房子处于良好状态。
她有资本这样做。杂货铺和拆旧衣做止血药棉所带来的殷实收入已足够维持她节俭的生活,此外,她还把自己的积蓄借给那些新沦落为穷人却爱面子的主顾们。他们为感激她口风严密而愿意接受高额利息,特兰西多·阿里萨借此让积蓄翻了好几翻。在杂货铺门前,那些夫人们像王后一般雍容华贵地从华丽的四轮马车上走下来,身边并不带着碍手碍脚的奶妈和仆人。她们装作来买荷兰的花边和金银绦子的边饰,然后一边抽泣几声,一边把自己那失落的天堂中最后的几件仿金首饰典当掉。特兰西多·阿里萨为她们排忧解难的同时,对她们的家世仍毕恭毕敬,以至于很多人临走时更多地是感激她的尊重而非帮助。不到十年时间,她对那些几次赎回又几次含泪典当的首饰已经熟悉得如同自家的东西一样了。当儿子决定结婚时,她的收益早已变成法定标准的黄金,埋在床下的一只罐子里。她盘算了一下,发现这笔钱不仅够她把别人的这座房子维持五年,而且靠着她的小聪明和再多一点好运气,或许还能在死前把整座房子买下来,留给她满心期盼的十二个孙子孙女。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已被任命为电报室的临时第一助理,如果洛达里奥·图古特能到来年即将成立的电报磁力学校去当校长,他希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留下来当电报室的头儿。
因此,结婚的物质基础已经具备。但特兰西多·阿里萨认为慎重起见,还有两个条件需要考虑。第一,要调查一下洛伦索·达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口音无疑表明了他来自哪里,但他的身份、他谋生的手段却没有人准确知道。第二,这对恋人的恋爱期应当更长一些,这样才能让两人通过亲身交往彼此更加了解;同时,他们要对此段恋情严格保密,直到已经非常确定自己的感情。她建议他们等到战争结束再结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同意绝对保密,因为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也因为他自己向来不愿多言的性格。另外,他也同意延长恋爱时间,但他认为要等到战争结束再结婚是不现实的,因为独立后的大半个世纪以来,国家没有一天是太平的。
“我们会等老的。”他说。
他那位精通顺势疗法的教父偶然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他并不认为战争是什么障碍。在他看来,那不过是被领主像赶牛一般驱使的穷人跟被政府驱使的赤脚的士兵在打架罢了。
“仗是在山上打的。”他说,“自打我生下来,在城里杀我们的就从来不是子弹,而是法令。”
不管怎样,结婚的细节问题在接下来这个星期的信中得以商定。费尔明娜·达萨接受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忠告,同意以两年为期,保持绝对贞洁,并建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她完成中学学业的圣诞节假期里向她求婚。届时她将征得父亲的同意,两人可以根据她父亲赞同的程度,决定如何正式订婚。与此同时,他们以一如既往的热情和之前一样频繁通信,但再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担惊受怕,信中的口吻慢慢变得如同夫妻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会扰乱他们的梦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生活变了。得到回报的爱情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力量。他在工作中表现出色,洛达里奥·图古特没费吹灰之力就使他被任命为自己的终身助手。那时,电报磁力学校的计划失败了,于是,这个德国人把全部空闲时间都献给了他唯一真正喜欢的事情,即到港口去和水手们一起拉手风琴、喝啤酒,最后再到小旅馆过上一夜。又过了许多时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才发现,洛达里奥·图古特在那个欢愉场所有很大的影响力,是因为他已经变成那栋建筑的主人,而且还成了那些港口夜鸟的老板。他用自己多年的积蓄把那里一点一点买了下来,但替他出头露面的是一个又瘦又小、头发像刷子一样的独眼人:这个人心地善良、性格温顺,谁也想不到他会是一位出色的经理。但事实的确如此。至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这样认为的,因为这位经理在他没有要求的情况下,告诉他说他在这里长期拥有一个房间,不仅可以供他在确定有需要时解决下半身的问题,还可以供他安静地阅读和写情书。因此,在等待正式订婚之前的一个个漫长的月份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比在办公室和家里都多。有那么一段时间,特兰西多·阿里萨只有在他回家换衣服时才能见到他。
阅读是他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一项嗜好。自从教会他认字,母亲便给他买来很多北欧作家写的配有插图的书。它们是作为故事书卖给孩子们看的,但其实里边都是些极其残忍、邪恶的故事,各个年龄段的人都可以看。五岁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能在课堂上或学校的晚会上背诵它们。但对它们的熟悉并没有减少他的恐惧。相反,是更加重了。因此,转向诗歌对他来说是一种心灵上的舒缓。青春期伊始,他就按到手顺序读完了“人民图书馆”的所有诗集。那些书是特兰西多·阿里萨从“代笔人门廊”的二手书商那里买来的,从荷马史诗到当地诗人最名不见经传的作品,应有尽有。但他没有区别对待,而是哪本来了,就读哪本,仿佛命中注定一般。他阅读的年头还不足以让他在自己读过的众多图书中分辨出好坏。他唯一清楚的,便是在散文和诗歌中,他更喜欢诗歌,而在诗歌中,他又更喜欢·爱情诗。凡爱情诗他每读到第二遍,就能不知不觉地背诵下来,越是讲究格律和用韵,越让人撕心裂肺的诗,他背得越容易。
这就是他写给费尔明娜·达萨最初几封信的源泉。在那些信中,他曾整段照搬西班牙浪漫主义作家的诗篇,而直到现实迫使他更加关注尘世琐事而非心灵的苦痛,他才朝着当时那些催人泪下的连载小说和一些更为世俗的散文作品靠拢了一步。他学会了跟母亲一起一边落泪一边朗读当地诗人的作品,这些诗作在广场和各个城门口花两个生太伏就可以买上一册。但同时,他也会背诵黄金世纪最经典的卡斯蒂利亚语诗歌。总之,他严格按照到手顺序阅读一切能够到手的书籍。甚至在他那初恋的艰难岁月过去很久之后,他早已不再年轻,却还会把二十卷《青年宝库》、全套翻译过来的加尔涅尔·诺斯社的经典著作,以及维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收在普罗米修斯文丛中的较为简单的作品,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
但不管怎样,他在那所小旅馆中度过的青年时光并非仅限于阅读和书写炽热的情书,还初识了那种没有爱情的爱的秘密。中午过后,旅馆里生机勃勃起来,他的那些夜鸟朋友如降生时一般赤·裸着身子起床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下班回来,会看到一座到处都是光着身子的仙女的宫殿。她们大声地谈论着当事人向他们透露的这座城市里的秘密。其中很多人的裸·体上展示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小腹上的刀疤,子弹留下的疤痕,爱情留下的刀痕,以及剖腹产后惨不忍睹的缝合痕迹。有些人白天会把最小的孩子带在身边,这些孩子是她们年轻时叛逆或失足带来的不幸果实。孩子刚一进来,她们就把他们的衣服脱光,以免他们在这个裸·体的天堂里感到与众不同。她们各烧各的饭,所以没有人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吃得更好,因为她们邀请他时,他总是从每个人那里挑最好的吃。每天都像过节,直到黄昏。那时,她们便光着身子,唱着歌,排着队去盥洗室梳洗。她们互相借香皂,借牙膏,借剪刀,互剪头发,互相换衣服穿,再把自己的脸化得跟可怜的小丑似的,出门去捕捉当晚的第一批猎物。从这时起,旅馆里的生活就变得没有人格、无情无义了,没有钱就休想参与其中。
自从认识费尔明娜·达萨以来,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自在了,因为这儿是唯一不让他觉得孤独的地方。甚至可以说,这里最终成了唯一能让他感到仿佛和她待在一起的地方。或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一位上了年纪、举止优雅、有着一头漂亮银发的妇人也住在这旅馆里。她从不参与裸·体女人们的日常生活,她们对她则怀有一种神圣的敬意。她年轻时,一位少不更事的恋人把她带到这里,享用了一段时间后抛弃了她,任她自生自灭。不过,虽然带着这个污点,她还是嫁得不错。成为寡妇时,她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都争相让她和自己一起生活,可她却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比自己年轻时曾在此放荡过的这个旅馆更合适了。她在这里的房间是她唯一的家,这让她立刻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身上找到了共鸣。她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有朝一日会成为闻名世界的学者,因为他可以在淫荡的天堂里用阅读来丰富自己的灵魂。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很喜欢她,常帮她去市场买东西,而且经常和她一聊就是一下午。他觉得她在爱情方面是个智者,因为尽管他没有向她透露自己的秘密,她却已经多次为他的爱情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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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在爱上费尔明娜·达萨以前,他都不曾陷入那么多唾手可得的诱·惑之中,那么如今费尔明娜·达萨已成为他的正式恋人,他就更不可能如此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同那些姑娘们共同生活在旅馆里,分享她们的喜悦和愁苦,但无论他还是她们,都没有想过要越雷池一步。一次意外事件证明了他的决心之坚定。一天下午六点,就在姑娘们穿衣准备接待晚间客人的时候,旅馆中负责清洁的女孩走进了他的房间。她是一个年轻姑娘,但看上去衰老而憔悴,在那些裸·体女人的光芒之中,就像一个穿着忏悔服的罪人。他每天都能看见她,但从没感觉到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她走过每个房间,手里拿着几把扫帚,一只装垃圾的桶,还有一块专门用来从地上捡起用过的避孕套的抹布。她走进房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像往常一样在读书。而她也像平时一样小心翼翼地扫着地,以免打扰他。突然,她朝床边走过来。他感到她那只温热而柔软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在寻找着什么,接着它找到了,便开始解他的扣子,同时,她的呼吸声充满了整个房间。他装作读书的样子,直到再也装不下去,只好挪开身子。
她害怕了,因为当初他们给她这份清洁工作时提出的第一个警告就是不能跟客人上床。其实,他们没有必要对她说这个,因为她属于那样一类女人,认为当妓女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跟陌生人上床。她有两个儿子,是和不同的男人生的,并非因为她生性水性杨花,而是因为她从来没能爱上一个来了三次以后再来的男人。在来这里之前,她并不是一个在那方面有急迫需要的女人。她生性平和,始终耐心等待,并没有绝望。然而,旅馆中的生活比她的美德更强大。她每天下午六点来这里上班,整晚都在房间之间穿梭,用四把扫帚清扫房间,捡避孕套,换床单。很难想象,男人们在爱情过后会留下那么多东西。呕吐物和眼泪是她可以理解的,但他们还留下了各种隐私的谜团:血污、排泄物、玻璃眼球、金表、假牙、藏着一缕金发的遗物盒、情书、商务信函和吊唁信等各种信件。有些人会回来寻找他们丢失的东西,但绝大部分物品都会被遗忘在这里。洛达里奥·图古特把它们锁起来保存好,认为就算有一天这座宫殿不幸衰落,单靠这数千件被遗忘的私人物品,它也早晚能成为一座爱情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