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三

发布时间: 2019-12-04 04:3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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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的这样以为的,很快,她便会知道这一点,并将终身都深有体会——音乐这个话题是他用来建立友谊的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带有魔力的方式。而那时,她却把它理解成了一种嘲笑。更何况,他们在窗前谈话时,两个假装在画画的女伴发出了像老鼠一样的窃笑声,并用画框挡住了脸。这使得费尔明娜·达萨乱了方寸。她气晕了头,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而医生面对着镶花边的薄纱帘不知所措,试图找到通往大门的路,可是却转了向。慌乱中,他撞上了香乌鸦的笼子,几只鸟惊得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扑扇起翅膀来,顿时,医生的衣服沾染上一股女人的馨香。紧接着,洛伦索·达萨霹雳般的声音把医生钉在了那里:

“医生,请在那里等我一下。”

他从楼上看见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一边扣衬衫扣子一边走下楼梯,脸有些肿胀,且肤色发青,由于刚从午觉的噩梦中醒来,络腮胡还乱蓬蓬的。医生极力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已经告诉您的女儿了,她健康得就像一朵玫瑰。”

“是啊,”洛伦索·达萨说,“就是刺儿太多。”

他从乌尔比诺医生身边走过去,没有跟他寒暄,而是推开缝纫室的两扇窗子,粗野地冲女儿叫喊,命令她说:

“过来跟医生道歉!”

医生试图劝阻他,但洛伦索·达萨根本不加理会,斩钉截铁地说:“快点!”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伴,默默地请求她们谅解。她反驳父亲说,她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她关上窗子是避免阳光晒进来。乌尔比诺医生竭力想证明她的理由是正确的,但洛伦索·达萨坚持自己的命令。于是,费尔明娜·达萨再次走到窗前,气得脸色煞白,右脚向前,用指尖提起裙子,向医生戏剧性地躬了一下身子。

“我万分诚恳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说。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幽默地学着她的样子,像火枪手似的拿着他的高顶礼帽鞠躬还礼,却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和善微笑。洛伦索·达萨邀请他去办公室喝杯咖啡以示道歉。为了表示自己心里没有留下一点芥蒂,他欣然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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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除了早餐前会喝上一杯咖啡,其余时间都是不喝的。他也不喝酒,只是偶尔在正式场合喝一杯佐餐的葡萄酒。但这一次他不仅喝了洛伦索·达萨给他端来的咖啡,还喝下了一杯茴香酒。之后,又喝了一杯咖啡和一杯茴香酒。接着,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尽管还需要赶去其他几个地方出诊。起初,他还认真地听着洛伦索·达萨以女儿的名义向他致歉,听他说自己的女儿是个聪明端庄的姑娘,配得上这里或者任何一个地方的王子,可她唯一的缺点,按他的话来说,就是像骡子一样的倔脾气。可当第二杯酒下肚后,医生似乎听见从院子深处传来费尔明娜·达萨的声音,他的思绪便随她而去了:他想象着自己跟随她穿行于刚刚被夜幕笼罩的房子里,点上走廊各处的灯,给各间卧室喷上杀虫剂,打开火炉上的汤锅盖子,里面盛着她和父亲当晚要喝的汤。他仿佛看见父女俩单独坐在桌前,都没有抬眼,也没有喝汤,因为谁都不愿打破这种斗气的乐趣,最终,父亲投降了,请求女儿原谅他下午的严厉。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非常了解女人,他知道,只要他不走,费尔明娜·达萨就不可能经过这间办公室。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拖延着离开的时间,因为他明白,下午的这场屈辱伤害了他的自尊,将不会让他好过。洛伦索·达萨几乎已经醉倒,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心不在焉,只顾自己唠叨个没完。他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咀嚼已经熄灭的雪茄里上好的烟叶,大声咳嗽,使劲清着嗓子,竭力在旋转靠背椅上寻找舒服的姿势,弄得椅子的弹簧发出一阵阵发情动物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会灌下三杯。最终他发现两人已经互相看不见对方,这才暂停下来,起身去点灯。借着新点亮的灯光,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从正面打量他,只见他的眼睛像鱼一样斜了出去,而他说出来的话也和口形对不上。医生想,这一定是酒精过量带来的幻觉。于是他站起身来,但恍惚中感觉到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而且那个别人此刻仍坐在自己刚才坐过的位置上。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让自己失去理智。

当他在洛伦索·达萨的引领下走出办公室时,已经七点多了。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在茴香酒的作用下,院子变得如梦似幻,好像浮在一个水底世界。一只只罩着布的鸟笼仿似一个个熟睡的幽灵,沐浴在新开的橘树花散发出的暖香里。缝纫室的窗子敞开着,工作台上亮着一盏灯,一幅幅未完成的画作像参加画展似的摆在架子上。“不在这儿的你,会在哪儿呢?”乌尔比诺医生走过时这样说道。但费尔明娜·达萨没有听到,也无法听到,因为她正在卧室的床上愤怒地哭泣,等待着父亲过去,为自己下午所受的屈辱讨回公道。医生没有放弃向她道别的念想,可洛伦索·达萨却并未提议他这样做。他思念着她天真的脉搏、猫一样的舌头和柔软的扁桃体,可一想到她将再也不愿见到自己,甚至不会允许自己尝试与她见面,他立刻又垂头丧气起来。洛伦索·达萨走进前厅时,蒙在布中的乌鸦被惊醒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它们会把你的眼睛啄出来。”医生心里想着她,大声说道。洛伦索·达萨回过头来,问他说什么。

“不是我说的,”他说,“是茴香酒。”

洛伦索·达萨把他送到马车前,试图说服他收下这第二次出诊的一个金比索,但他没有接受。他准确无误地向车夫下达指令,让他把自己送到另外两个约好的病人家去,然后,没有靠别人帮忙就上了车。可马车在石子路上的颠簸让他开始感到难受,于是他让车夫掉转了方向。他对着车上的镜子看了好一会儿,发现镜中的自己也依然在想着费尔明娜·达萨。他耸了耸肩,然后打了个嗝,脑袋垂在胸前,睡着了。睡梦中,他听见丧钟敲响了。先是大教堂的钟声,而后,所有的教堂都传来钟声,一处接一处,连乐善好施者圣胡利安[7]修道院那破瓦似的钟声也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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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鬼,”他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有人死了。”

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正坐在大饭厅的正式餐桌前,喝着牛奶咖啡,吃着奶酪饼。正在此时,只见他带着一副痛苦不堪的面容出现在门口,浑身散发着从乌鸦那里沾染来的淫荡香味。隔壁大教堂的钟声在家里宽阔的水池上空回荡。母亲惊慌地问起他究竟去了哪里,因为大家到处找他去给伊格纳西奥·玛利亚将军看病,将军是哈拉依斯·德拉维拉侯爵的最后一个孙子,那天下午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丧钟就是为他敲响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母亲的话完全没有反应,他抓住门框,转过半个身子,试图走到卧室去,却一头栽倒在从自己嘴里喷吐出来、溅得到处都是的茴香酒中。

“圣母马利亚,”他的母亲喊道,“一定是出了什么怪事,才让你这副模样回到家里。”

然而,最为奇怪的事还没有发生呢。著名钢琴家罗密欧·卢西奇造访本城,城中的民众刚刚从对伊格纳西奥·玛利亚将军的哀悼中恢复过来,他就献上了一组莫扎特的奏鸣曲。趁这个时机,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叫人把音乐学校的钢琴搬上了骡车,为费尔明娜·达萨送去了一首划时代的小夜曲。乐曲刚开始演奏,她就醒了。无需从阳台的花边窗帘后探出身子,她就知道谁是这次不同寻常的献礼的策划者。她唯一感到遗憾的,便是她还没有胆量像那些刁钻的姑娘们一样,把尿盆一股脑儿地扣在不受青睐的追求者头上。而洛伦索·达萨呢,小夜曲演奏到一半,他便迅速穿好了衣服,乐曲一结束,他就把身着音乐会礼服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钢琴家请进了会客厅,用一杯上好的白兰地对小夜曲表达了谢意。

费尔明娜·达萨很快发现,父亲在试图软化她的心。小夜曲演奏次日,他便看似随意地对她说:“想想看,要是你母亲知道你被一个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的人看上了,她会是什么感觉啊。”她冷冷地反驳道:“她会在棺材里再死一次。”和她一起画画的女友告诉她,洛伦索·达萨受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之邀,到社交俱乐部用了一次午餐,为此,医生因违反俱乐部章程而受到了严厉的警告。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了父亲曾多次申请加入社交俱乐部,次次都被拒绝,而每次所收到的反对票之多,已使他彻底地死了这条心。可洛伦索·达萨以桶匠[8]的大度吞下所受的侮辱,继续执著地依靠智慧创造偶遇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机会,却没有发现其实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付出了更为超常的努力,尽一切可能让两人相遇。有时,他们会在办公室里聊上好几个小时,而这时,家里的一切就像处在时间的边缘停滞了似的,因为只要医生不走,费尔明娜·达萨就不会让任何事照常进行。于是,教区咖啡馆成了理想的中间港。正是在那里,洛伦索·达萨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上了象棋启蒙课。这位学生非常勤奋,象棋成了他无药可救的嗜好,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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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小夜曲风波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洛伦索·达萨在家中的前厅发现了一封信,是写给女儿的,火漆上押着J.U.C.几个首字母[9]组成的花押字。从费尔明娜的卧室前走过时,他把信从门下滑了进去。费尔明娜想不通信是如何到她房间里来的,因为她怎么也不相信父亲竟然会替追求者送信: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转变。她把信放在床头柜上,不知该如何处理。就这样,信没被拆开,在那里放了好几天,直到一个飘雨的下午,费尔明娜·达萨梦见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又到家里来,要把那块曾经用来为她检查喉咙的压舌板送给她。梦中的压舌板并非铝制,而是用一种她曾在别的梦里开心品尝过的美味金属做成,于是,她开心地品尝着它,并把它掰成了大小不等的两段,小的那段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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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她拆开了信。信写得简洁而得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唯一恳求的,就是请她允许自己征得她父亲的同意前来拜访她。他的简单和认真打动了她,那么多天以来她用心培育出的恨突然平息了。她把信收在一个不用的珠宝盒里,压到箱底。但她忽然又记起来,那里曾经保存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些飘散着香味的信,一阵羞愧让她浑身一颤,于是她把信从珠宝盒里取出来,想换个地方。这时,她所能想到的最体面的做法就是权当没有收到过这封信。于是,她把它放到灯上烧起来,边烧边看着一滴滴火漆在火苗上飞溅,变成了缕缕青烟。她叹息道:“可怜的人。”突然,她意识到这是自己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第二次说这句话了。片刻间,她又想起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自己也很惊讶,他已经离她的生活那么遥远:可怜的人。

十月里,伴随着最后几场雨,又来了三封信。同其中的第一封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小盒弗拉维格尼修道院的紫罗兰香皂。三封信中前两封都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车夫送到大门口的,医生还从车窗里向加拉·普拉西迪娅打了个招呼,一来可以让大家确认信就是他写的,二来也让谁都没法否认收到过这些信。此外,这两封信都用押着花押字的火漆封着,费尔明娜·达萨已能辨认出医生那龙飞凤舞、密码似的字迹。两封信都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和此前那封同样的意思,也怀着同样的谦卑,但在那温婉措辞的背后,开始流露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望,这是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些含蓄委婉的信中从未显露过的。两封信之间相隔两个星期,费尔明娜·达萨每次一收到信便拆开来读,而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就在要烧掉它们的前一刻,她改变了主意。但是,她从未想过要给医生回信。

她感到自己成了严重不公的牺牲品,但她的反应并非报复,而是相反:她想找出这封匿名信的作者,用种种适宜的解释向他证明他错了,因为她非常确定,自己永远也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被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殷勤打动。接下来的几天,她又收到了两封没有署名的信,和第一封一样信口雌黄,但三封信中没有任何两封出自同一人手笔。看来,要么她是某个阴谋的牺牲品,要么就是关于她私订终身的虚假传闻传得比想象的要远。一想到这一切都可能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某个简单的冒失行为造成的后果,她就惶恐不安。她想,或许他的为人与他那庄重的外表差距甚远,或许他在出诊时喜欢信口开河,就像他那个阶层的很多人那样,到处吹嘘自己幻想出来的对她的征服。她想写信给他,指责他玷污了自己的名誉,但随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万一这正是他想要的呢。她试图从那几个来缝纫室和她一起学画的女友们那里打听消息,但她们唯一听说的就是关于那次小夜曲独奏的无关痛痒的评论。她感到无比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备受屈辱。和最初想找出这个看不见的敌人,说服他承认自己错误的想法完全不同,现在她只想用修枝剪把他碎尸万段。她整晚睡不着觉,分析那些匿名信中的细节和用词,幻想能从中找出一丝安慰。但这是徒劳的:从本性而言,费尔明娜·达萨和乌尔比诺·德拉卡列一家的内心世界相去甚远,对于他们的明枪,她尚有武器可以自保,但对于暗箭,她就束手无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