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序

发布时间: 2019-12-04 04:4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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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内容是一个我们叫做“荒原狼”的人所留下来的手记,他经常自称“荒原狼”。他的原稿或许不需要另加介绍的序,不过我还是想为荒原狼的记录增添数页,把我对他的回忆写下来。我对他所知甚少。特别是他的过去和本性,更是一无所知。但他的个性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无论如何,我必须说我对他产生了共鸣。

荒原狼年近五十,数年前的有一天,他来到我姑妈家,请求租赁附有家具的房间。结果他租下阁楼的一个房间和隔壁的小寝室,几天后提来两只大皮箱和一个大书箱,在我们家里住了十来个月。他非常安静地一人独居。如果不是我们的寝室相邻,偶然会在楼梯和走廊上碰面,我们根本不会相识。因为他完全不喜欢交际。他不爱交际的程度高到几乎前所未闻。事实上,他就像自己有时候所自称的那样,是一只荒原狼,生活在与我的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既异常又充满野性,同时内向,完全的内向。至于他遵从那本质和命运,怎样沉浸在深深的孤独中,怎样感受到那孤独,认定那是自己的命运,我则是看了留在这里的手记才第一次知道。但是总之,在那之前由于我们偶尔也会碰面和交谈,所以我也大略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也因此得知我从他的手记中获得的人物形象和从亲密交往中产生的人物形象——当然那是更为模糊也具有缺陷——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荒原狼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向姑妈租房间时,很偶然的,我也在场。他来的时候是中午,餐桌上还摆着盘子。离我去公司上班还有半个钟头。初次看到他时他给我的非常奇妙的分裂印象,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首先拉了铃再打开玻璃门走进来。姑妈在阴暗的走廊上问他有什么事情。可是他——荒原狼在回答说出名字来之前,先将头发剪得短短的呈尖角形的脑袋,宛如探索般一下子抬了起来,用神经质的鼻子四处嗅着说:“噢!这里的气味真好闻。”同时他微笑了。对人和蔼可亲的姑妈也微笑了。不过我对他的打招呼却感到滑稽,不由得对他怀有反感。

他说:“我来看您要出租的房间。”

我们3人一起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时,我才第一次看清楚了那个人。他并不特别高大,但却像牛高马大的人走路那样,头仰得高高的。身穿时髦、舒适的冬天大衣。虽然服装优雅,不过却打扮得漫不经心。胡子刮得非常干净,剪得极短的头发到处都略微显现出了灰色。开始时他的走路方式让我看起来很不顺眼。似乎有些举步维艰,脚步不稳,这和他那敏锐、精明的侧脸,以及他那说话的口吻和性质很不搭配。后来我才发现,也听到他身体有病,走起路来很吃力。那时他也浮现出同样让我看不顺眼的独特微笑,目不转睛地瞧着楼梯、墙壁、窗户,以及镶嵌在楼梯口的高大旧橱柜。似乎那些都让他感到很满意,但同时也似乎让他觉得有些滑稽。从整体来说,这个人所给我的印象就是他宛如是从某个陌生的世界,说得更具体些,就是仿佛是从大海那边的遥远国度来的人一般,到我们这里来,认为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很漂亮,但也有点儿滑稽。他不只礼数周到,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友善。对于房子、房间、房租和早餐的伙食费,以及其他的一切,他都没有任何异议,立刻就同意了。但即使如此,这个人整体还是散发出异样的,不管怎么看都无法让人苟同的,具有敌意的气氛。他租下那个房间,也租下寝室,并且问了有关暖气、水、服务和这栋公寓的规矩,不管什么事情都非常和气地洗耳恭听,一切他都同意,要求立刻先付房租。但即使这样,他看起来还是事实上他并不想那样做,对在做这些事情的自己感到滑稽,实际上心里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然而却来这里租房间,和别人用德语交谈,似乎是既稀罕且新鲜的事情,他并没有要认真地想这样做。这是他所给我的印象。这个印象如果没有被各种小特征取消、修正的话,绝对不能说是好的印象。从一开始就特别吸引我的是那个人的脸,虽然有那些异样的表情,但还是吸引着我。或许那张脸有些许独特和悲伤,不过却是一张线条分明,充满着极其丰富的思想,饱读诗书,具有智慧的脸。另外,让我对他解除敌意的是在他那第一流的彬彬有礼和友善中,虽有些许吃力,但却完全没有一丝矫造做作之处——不只没有,在那当中还有真的会让人感动的恳切。关于这一点到了后来我才了解,不过就是这一点,才让我立刻就变得有些喜欢他的。

看完两个房间,其他的交涉还没有结束,我的午休时间已经过去,我非出门去上班不可。我说失陪了,把他交给姑妈去处置。傍晚回来后,姑妈对我说那个人租下了房间,大概过几天就会搬来,只不过请求不要向警察报备他住在这里,因为他体弱多病,禁受不住枯站在警察办公室,办那种形式上的手续。直到今天我也还是清楚记得听到这件事情时我有多么吃惊,以及怎样劝说姑妈不要接受那样的条件。这样害怕警察,我认为和那个人身上具有的无法让人亲近的异样气氛,实在太过吻合了。虽然我不是在瞎猜疑,不过我还是很明确地告诉姑妈说,若是接受这个奇怪的无理要求,说不定会为她惹来麻烦,不管有怎样的理由,对陌生人都不应该答应那样的要求。不过随后我就知道姑妈已经允诺会实现他的这个愿望,她已经成为这个外地人的俘虏,受到他的吸引了。因为姑妈对每一个房客都非常慈祥、非常亲切,就像姑妈对待侄儿那样,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有如母亲对待儿子一般。所以以前许多房客就充分利用了姑妈这个弱点。也因此在开始的几个星期,我一直想挑剔这个新房客,但每次姑妈都很热心地为他辩护。

对于不要向警察报备这件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我向姑妈说至少要把她对这个外地人,以及他的本性和企图所知道的事情告诉我。虽然中午我不在家时那个人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但姑妈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了。姑妈说他打算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利用图书馆,游览镇上的名胜古迹。只租那么短的时间,事实上对姑妈并不方便,但虽然他举止有些奇妙,不过显然已经让姑妈处处护着他了。总之,姑妈把房间租给了他,我的反对已经来不及了。

我问:“为什么那个人说这里的气味很好闻呢?”

向来有独特见解的姑妈说:“这我知道得非常清楚。这个家里既干净且井然有序,散发出亲切和严谨生活的气味。他喜欢的就是这个。似乎他非常缺乏这样的气味,感到生疏。”

我心里想着,的确,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不过,”我说,“如果他对井然有序的严谨生活感到生疏,那么以后会变成怎样呢?要是他不爱干净,不管什么都弄得脏兮兮的,半夜里喝得醉醺醺回来,也不在意时间有多晚,那该怎么办呢?”

“到时候就知道了。”

姑妈笑着说。我也只好让姑妈依自己的意思去做了。

事实上我的忧虑是多余的。那名房客虽然过的绝对不是严谨的、有理性的生活,不过并没有打扰到我们,给我们造成损害。直到今天,我们也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但是在内心深处,那个人还是给我们——给姑妈和我带来相当大的混乱。我可以承认,直到现在,我也还是无法彻底解决他的问题。夜里我经常梦见他,由于他——只由于有那样的人存在,我的心整个被搅乱了,感受到不安。然而我却还是非常喜欢他。

两天后,车夫送来了那个叫做哈利·哈拉的人的行李。相当高级的皮箱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船舱用的扁平大皮箱,似乎代表着以前从事过远途旅行。至少那上面贴满了包括海外各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饭店和运输公司泛黄的标签。

随后他本人出现了。逐渐和这个怪人亲近的时期开始了。开始时我没有采取任何步骤。虽然我从第一眼看到他起就对他感兴趣,不过开始的那几个星期,我并没有特地要去和他碰面、和他交谈。不过,我必须坦承,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对他作了一番观察,有时趁他不在时还进入他的房间,出于某种莫名的好奇心,对他进行小小的间谍行为。

前面我已经稍稍说明了荒原狼的外貌。乍看他一眼,他立刻就会给人他是个优秀的、罕见的、具有非凡天分的人的印象。脸上充满智慧,那异常纤细、敏感的动作表情,反映出他那令人深感兴趣的、极度不稳的、非常细致的、感受性很强的内心。与他交谈,他一说出——虽然不是经常——超越尘世藩篱、出自天生的异常的极具个性的独特话语,我们就会轻易地被他控制住。他想得比其他的人还要深入,在精神方面的事物上,他拥有近乎冷静的客观性,并且具有只有真正精神式的人——没有任何野心,不期望绽放光彩或者说服他人或者固执己见——才会拥有的那种踏实思想和知识。

我想起了那样的表白之一——话虽如此,那也并不是什么表白,只不过是一个眼神而已——他在这里的最后时间所显示的表白。那时候有预告说全欧洲知名的历史哲学家、文化评论家要在大学礼堂发表演讲。我顺利说服原先完全不感兴趣的荒原狼,让他也去听演讲。我们一起出门,并肩在礼堂里坐下来。演讲人登上讲台,一说出开场白,在原本以为他是一种先知的听众中,有不少人对他那些许花哨的装腔作势态度感到失望。他开口了,先大略恭维了听众,对有这么多人来听演讲表示感谢,这时候荒原狼投给我一个非常短暂的眼神。那是对演讲人的那些话语及其整个为人的批判眼神。啊,那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可怕眼神,关于那眼神的意义,应该足以写成一本厚书的!那眼神不只批判了那个演讲人,也不只用稳重、逼人的讽刺贬抑了那个著名人物。那只是其中最小的一部分。那眼神不只是讽刺,甚至可以说是悲伤的,而且是有如深渊般的绝望的悲伤。寂静的、某种程度是固定的、某种程度已经成为习惯和形式的绝望,是那眼神的内容。不只用绝望的亮光,纤毫毕露地照出装腔作势的演讲人真面目,而且还讥讽地把那瞬间的状况、听众的期待与心情、标举出来的略带狂妄的演讲主题整个击碎了——不,荒原狼的眼神射穿了我们的整个时代,射穿了浅薄与武断的亢奋举动、功利主义、虚荣与肤浅作假的一切——啊!那眼神射进比我们的时代、精神、文化的缺陷和绝望还要深远的地方,达到所有人的心脏中。只在一秒钟之间,就彻底说出了一个思想家、一个透视者对人类整个生活的价值与意义所有的怀疑。那眼神在说:“看,我们就是这样的猴子!看!人就是这种东西!”于是所有的名声、所有的才智、所有的精神上的成就、所有朝向崇高境界的迈进,以及人性中所有的伟大与不朽,就全都崩溃瓦解,成为耍猴戏的了。

写到这里,我已经离题太远,违反了自己实际上的计划与意志,说起了本质上的哈拉。我本来是打算叙述逐渐与他亲近的过程,慢慢说明他的形象的。

在离题这么远之后,再继续说哈拉那充满谜团的“异样”,详述我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感觉,得知这个异样,及其那异常恐怖的孤独原因与意义的经过,事实上是多余的。不过这样比较好。因为我想尽可能把自己隐藏在背后。我并不是在自白,也不是在写小说或者进行精神分析,我只想作为一个目击者,希望在呈现这个留下《荒原狼》手稿的人具体形象这件事情上,能够有些许帮助。

当他打开姑妈家的玻璃门,像小鸟那样探进头来,称赞家中的好闻气味时,从看到的第一眼起,这个人的某种与众不同之处就已经很明显了。对那个与众不同之处,我最先的直觉反应就是反感。我的感觉是(与我完全相反、不是知识分子的姑妈也有同样的感觉)——那个人生着病,精神、气质或个性以某种形式生着病,我以健康人的本能去抵抗。随着时间的过去,共鸣取代了这个抵抗。那个共鸣是来自对不断深深烦恼的人的巨大同情。因为我无法置身度外,从一旁看着那个人在孤立的内在中死去。在这个时期,我逐渐领悟到这样烦恼着的人的病,并不是因为他的本质上有什么缺陷,正好相反,而是因为他的天分和能力非常高,只是无法达到平衡而已。哈拉是个烦恼的天才,从尼采经常说的话语,我知道他具有天才那永无尽头的、可怕的苦恼的能力。同时我也知道他不是蔑视世界,蔑视自己是他的厌世观的基础。因为他能够毫不留情地攻击制度和人物,但绝对不会将自己除外,总是首先将矛头指向自己,首先厌恶、否定自己……

这里我必须加上心理学式的注释。虽然我对荒原狼的生活只略知一二,不过我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推测出他是经由充满爱但极其严格、信仰虔诚的双亲和教师,以“抑制意志”作为教育原则的精神,把他教育出来的。像那样的破坏个性、抑制意志,对这个学生并没有成功。他太过于倔强、太过于高贵、太过于精神式了。他的个性并没有被破坏,反而只成功地教会了他憎恨自己。就这样,对于自己本身,对于这个无辜的高贵事物,他将一辈子的天才式空想和强大的思考能力,全都毫不保留地倾注进去。因为在所有尖锐的批判、恶意、竭尽所能的憎恨上,特别是对于自己本身,他是个彻底的基督徒,是个殉教者。对于其他的人们和周围的世界,为了去爱他们,去正当地对待他们、不给予他们痛苦,他不断做出最大的英雄式认真尝试。因为“汝应爱你的邻人”这件事情和憎恨自己,在他身上是同样的强烈。所以他的一生就成为如果不爱自己就无法爱邻人的实例,而自我憎恨也变成和极端的利己主义相同,最后产生的是完全相同的可怕孤立与绝望。

不过现在我得把自己的想法抛开来描述事实。我知道的哈拉先生的生活方式,一部分是由我窥探而来的,一部分则是从姑妈那里听来的。不久,我就发觉他是个思想型的人、书籍型的人,实际上并没有从事任何职业。他总是非常晚才上床睡觉,经常快到中午时才起床。然后身穿睡衣从寝室走几步路进到起居间去。这个起居间是个舒适的大阁楼,有两扇窗户,过了几天,就变得和其他房客住时完全不同了,变得非常充实。而且随着时间的过去越发充实起来。墙上挂着画和素描。有时候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画,不过经常变换。也挂过南方的风景画和德国地方小城市的相片。显然是哈拉的故乡。在那当中也挂过色彩明亮的水彩画。后来我才听说,那是他自己画的。另外还有一个美丽少妇——不,应该说是少女才对——的相片。有一阵子,墙上还挂过泰国的佛像,随后米开朗琪罗的《夜》复制画取代了佛像,接着马哈托玛·甘地的肖像又取代了《夜》。书不仅从大书箱里溢满出来,也散落在几张餐桌、漂亮的旧书桌、沙发、数把椅子、地板上,到处都是。书中夹着做记号的纸条,那些纸条不断改变地方。书一直在增加。他不只从图书馆带来大包的书,也经常收到包裹。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或许是学者也说不定。房间里袅袅笼罩着的雪茄的烟,以及散落四处的雪茄烟蒂和烟灰缸,也让人有学者的感觉。但大部分的书内容并不是学问式的,绝大多数是一切时代与民族的作家的著作。他经常在那里躺着度过一整天的沙发上,有一段时间,摆着18世纪末题名为《苏菲从梅梅尔到萨克森之旅》的6大本厚书。似乎他也经常翻阅歌德和冉·保罗[1]的全集。诺伐里斯[2]也一样。也有莱辛[3]、雅可布[4]、李希登堡[5]。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数本著作中,夹满了写着注解的纸条。较大的桌子上,在无数的书籍杂志当中,经常插着一束花。那里也摆着水彩画的颜料盒,但总是布满灰尘。那旁边也有烟灰缸,另外——这并不需要保密——还有各种酒的瓶子。裹上稻草的瓶子,通常装的是从附近小店买来的意大利红葡萄酒。有时候也可以看到勃艮第[6]酒和马拉加[7]麝香葡萄酒的瓶子。我看到装雪莉酒的粗大瓶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几乎空了后,随即躲到房间的一角,剩下的就再也没有减少过,在那里布满灰尘。我并不想为自己所从事的间谍行为辩解,老实说,这一切虽然充满了知性的趣味,但却极其杂乱无章,因此刚开始时,让我感到厌恶和困惑。我是个过着规律生活的小市民型的人,不只习惯勤奋工作和遵守时间,而且不抽烟,也不喝酒,所以哈拉房间中的酒瓶,比其他的画所具有的那种散漫更让我感到不愉快。

>[1]冉·保罗(Jean Paul,1763~1825),德国作家,其风格粗犷,作品漫无章法,可是字里行间却不乏警世之句。

[2]诺伐里斯(Novalis,1772~1801),与席勒兄弟、谢林、费希特等交游,成为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代表。

Lessing,1729~1781),德国剧作家及批评家。

[4]雅可布(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1743~1819),德国哲学家。

[6]勃艮第(Burgundy),位于法国东南部,当地盛产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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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睡眠与工作相同,在饮食方面,那个怪人也是非常没有规律和不正常。有时候完全不外出,除了早晨的咖啡以外什么也不吃。有时候姑妈会找到他唯一的用餐痕迹——香蕉皮,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到餐厅吃饭。有时候在高级、优雅的餐厅吃,有时候在郊外的小酒馆吃。——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脚的痼疾让他爬楼梯经常感到非常吃力,除此之外,别的毛病似乎也在折磨他。有一次,他偶然提起说这几年以来,他已经没有真正消化过和睡过觉。我认为那一定是喝酒造成的。后来我经常和他一起到他常去的一家店里去时,总是看到他有如疯了般大口灌着酒,不过我和其他的人都没有看过他真的醉过。

我绝对忘不了我们第一次推心置腹交谈的经过。在那之前,我们只不过是住在同一栋公寓房间相邻的房客而已。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时,让我吃惊的是,哈拉先生竟然坐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歇脚处那里。他坐在最上面的阶梯上,身体侧转过去,要让我通过。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可以扶他上去。

哈拉凝视着我。我发现我把他从某种做梦状态中唤醒过来了。他逐渐微笑起来。那是经常让我感到心情沉重、可爱的痛楚微笑。随后他邀我和他并肩坐下来。我向他道谢,说我不习惯坐在别人家门前的阶梯上。

“哦,是的,”他说,笑意更浓了,“你说得很对。不过,请你稍等一下。我必须说明为什么我非得在这里坐一会儿不可。”

说着,他指着二楼一个寡妇所住的房门前给我看。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之间的窄小拼花地板上,高大的桃花心木衣柜靠着墙壁放着。衣柜上摆着旧的锡容器。衣柜前两张低矮的小台架上,搁着两棵种在大花盆里的植物,一棵是杜鹃花,另一棵则是南洋杉。植物很漂亮,总是修剪得整齐雅致,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吸引了我赞赏的眼光。

“你看,”哈拉继续说,“这个摆着南洋杉的狭窄门口前,散发的气味非常好闻。我经常如果不停下来,就怎么也无法从这里走过去。你姑妈家里的气味也很好闻,既整齐又干净,不过这个有南洋杉的地方,真是既光辉又圣洁,一尘不染,经过清洗和打磨,干净得几乎无法用手脚去碰触,简直就是散发出光芒的地方。我总是忍不住要饱吸一口气——你是否也有那种气味呢?地板蜡的气味、松节油的隐约余韵,与桃花心木和刷洗干净的植物叶子等一切东西,都散发出一种气味,也就是中产阶级的清洁,即使最小的事情也仔细、严谨地忠实尽义务的性质。虽然不知道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不过在这扇玻璃门后面,一定有着乐园般的清洁和一尘不染的小市民性质,以及秩序和对小小的习惯与义务的细心、令人感动的奉献。”

我一言不发,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请不要认为我是在讽刺!我没有资格嘲笑这种小市民性质和秩序。的确,我自己是住在别的世界里,而不是住在这个世界。在那样有南洋杉的家里,我大概一天也无法忍受。但尽管我是上了年纪、有些寒酸的荒原狼,也还是母亲的儿子,我母亲也是小市民的妻子,栽种草花,精心布置房间、楼梯、家具和窗帘,尽最大的努力要为住家和生活带来清洁和秩序。松节油的气味和南洋杉让我想起了那一切。所以我有时候会坐在这里,窥看这个寂静、有秩序的小庭园,为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感到高兴。”

他想要站起来,但因为显得吃力,所以我伸手扶他,他没有拒绝。我一直默默无言,正如以前的姑妈那样,我被这个与众不同的人有时候会具有的一种魅力整个吸引住了。我们一起缓慢上了楼梯。他站在门前,手里拿着钥匙,再一次从正面非常推心置腹地看着我的脸说:

“你是刚下班回来吧?事实上,我对那样的事情完全不懂。你也知道,我的生活偏离常轨,有点不务正业。不过,你对书也有兴趣吧?你姑妈告诉我说,你受过高等教育,说得一口流利的希腊语。今天早上我读了诺伐里斯的一篇文章。你要不要看看?我想你也会喜欢的。”

他带我走进发出刺鼻香烟气味的房间里,从成堆的书中抽出一本,翻开寻找着——

“这篇也很好,非常好,”他说,“请你听听看。‘人应该以痛苦自豪——一切的痛苦都让我们想起自己的价值。’真是太好了!此话尼采早说了80年!但这并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一句——你等一等——啊!找到了。是这样说的:‘大多数人在还不会游泳之前都不会想游泳。’不是说得很妙吗?当然大多数的人都不会想游泳!他们是出生在陆地上而不是出生在水里。另外他们当然也不会想思考。他们是被创造来生活的,而不是被创造来思考的!是的,思考的人,以思考为主要工作的人,在这一点上或许会获得重大成果,不过就像用水取代陆地那样,总有一天一定会溺毙的。”

他吸引住了我,让我发生兴趣。我在他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在楼梯和路上碰到时,交谈片刻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在那样的时候,就像刚开始时在南洋杉旁那样,我总是微微感觉他似乎在讽刺我。但其实并非如此。就和对南洋杉一样,他也对我怀着率直的尊敬。他确信自己是孤独的、是在水中游着的、是失根的,所以每次看到日常的小市民式举止,比如我到公司上班的时间准确度,或者听到仆人和电车车长的遣词造句,事实上是不会怀着任何嘲讽,感到激动的。开始时我认为这一切都夸张得可笑,觉得那是公子哥儿的喜怒无常脾气,是游手好闲之徒的善变心情,是游戏般的伤感。不过随后我就逐渐了解,从他那真空的空间,从他那远离尘世的荒原狼立场,他真的是很羡慕、很喜欢我们小市民世界的踏实与安定,这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也是没有一条路可以引他去的故乡。对于我们那个善良的女仆,他总是彬彬有礼地脱下帽子向她致敬。而且我的姑妈要是和他聊天,提醒他内衣该缝补了,或者外套的纽扣快脱落了,他总是非常小心翼翼地倾听着。仿佛在用难以言喻的绝望式努力,想要找到一个空隙,钻进这个和平的小世界,即使只在那里停留片刻也好似的。

在那初次交谈时,在南洋杉旁边,他报出了荒原狼这个名字。这件事情也让我感到不解,觉得有些吃惊。好奇怪的名字呀!可是久而久之,这个名字不仅通用了,而且在我脑海中,只要想起这个人就会浮现出荒原狼这个名字,再也想不出别的更恰切的名字。迷路流落到我们当中、城市中、家畜生活中的荒原狼——再也没有比这个称呼更能贴切形容他那畏缩的孤独、野性、不安、乡愁和流浪的了。

有一次,我有机会整整观察了他一个晚上。那是在一场交响乐演奏会中,他并没有发现我,不过我看到他竟然就坐在我的附近。首先演奏的是韩德尔。虽然那是高贵、美丽的音乐,但荒原狼一直坠入沉思中,对音乐和周围都漠不关心。那张冷淡且充满忧愁的脸朝向地面,一个人兀自坐着。接着演奏别的曲子。是斐德曼·巴赫的小交响曲,看到这次只差了几个音符,就让那个异乡人微笑起来,专注聆听,我大感吃惊。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大约有十分钟,他幸福极了,仿佛陶醉在美梦中般,使得我一直在注意他,无心去听音乐。那首曲子结束后,他清醒过来,重新坐正身体,显出要站起来的样子,似乎想要出去,不过却还是继续坐着,最后一首也听了。那是雷格[8]的变奏曲,是会让很多人感到有些漫长、无聊的音乐。开始时带着好感仔细聆听的荒原狼又从音乐那里离开了,双手插进口袋里,坠入沉思中,但这次并不是幸福的梦想,而是悲伤的,最后更发了脾气。他的脸又远离了现实,失去光辉呈现灰色,看起来苍老、生病和不满。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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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会结束后,我又在大街上看到了他,于是尾随着他。他裹着外套,似乎筋疲力尽、很不愉快地朝我们的市区那里走去,不过他在一家古朴的小餐厅前停下了脚步,犹豫地看了看表,随后进到里头去。我一时兴起,也跟在他的后面进去了。只见他面向小市民风格的餐桌坐下来,老板娘和女服务生很熟稔地招呼他。我也向他打了招呼,在他身旁坐下来。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钟头。我喝了3杯矿泉水,他则干了半公升红葡萄酒,接着又叫了四分之一公升。我说我去听了演奏会,不过他并没有接腔。他看了我的矿泉水瓶子上的商标,问我不喝葡萄酒吗,听到我说我葡萄酒一滴也不喝,他又露出无奈的神情说:

“那很好。我也曾戒了好几年酒,甚至长期断食过,不过目前又住在水瓶座的下方,住在醉醺醺的星辰下方了。”

抓住这个比喻式的婉转说辞,我有如嘲弄般暗示说他竟然会相信占星术,简直不可思议,于是他又用经常伤了我的心的那种过于拘谨的口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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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很遗憾,这门学问我也无法相信。”

我向他说再见就先离去了。他直到深夜才回来,但脚步声一如往常。像平常那样,他并没有立刻就寝(我住在隔壁可以听得非常清楚),还是点着灯,在起居间里待了约一个钟头。

另一个晚上的事情我也忘不了。那时候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姑妈不在家。门铃响了,我去开门,只见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妇站在那里。她问起哈拉先生时,我就认出了她是谁。是他房间相片上的那个女性。我把他的房门指给她看,随即退下了。她在楼上待了片刻,不久两人就相偕下楼梯出门,可以听到他们谈着、笑着,显得非常快·活。这个隐士居然有情妇,让我感到吃惊极了。而且这情妇既年轻且美貌又高雅。我对于他和他的生活的推测又变得不确定起来了。但还不到一个钟头,他就已经踩着沉重、悲伤的脚步,一个人回来了,很痛苦地上了楼梯,之后静静地在起居间里来回踱步了好几个小时。像极了笼子里的狼。一整个晚上几乎直到早晨,他的房间里都点着灯。

他们的关系我一无所知,只不过有一次我又看到他和那个女士一起在镇上的大街走着。两人手挽着手,他看起来显得很幸福。他那张憔悴、寂寞的脸上有时竟然会变得这样优美,不,这样孩子气,又让我感到吃惊不已。并且我也知道了那个女士在想什么,也知道了为什么姑妈会关心他。不过那天傍晚他也还是忧伤、悲惨地回来了。我在公寓大门前碰到了他。他的大衣下方——有时他会这样做——露出意大利葡萄酒的瓶子。酒就伴随着他,让他在阁楼房间里一直坐到半夜。我觉得他真是可怜,他所过的生活是多么绝望、多么无助、多么悲惨呀!平凡的世界小说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要显示荒原狼过的是自杀者的生活,已经没有必要再多做报告和描述。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突然没有告别,但付清全部的费用,离开我们镇上,消失踪影时,我并不认为他自杀了。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现在我也还是为他保管着在那之后寄给他的几封信。他留下来的,只有住在这里时所写的手稿。他加上数行献辞,说我可以随意处置,把手稿交给了我。

我无法将哈拉手稿所写的内容去和事实对照,但我相信那大部分是虚构的,不过这种虚构并不是随意创作,而是他用具体的形式,把灵魂深处的事物表达出来。哈拉虚构出来的幻想遭遇,应该发生在他住在这里时的最后时期。我相信那当中有些许可靠的事实根据。那时我们这个房客事实上外表和行动的确改变了很多,经常不在家,有时候一整夜都没有回来,房间里的书动都没有动。那个时期我遇到过他两三次,他看起来明显变年轻、快·活了,甚至让我觉得他似乎真的非常快乐。但在那之后不久新的沉重沮丧就又接踵而来。他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天,也不想吃饭。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情妇又来了,和他发生非常激烈的——不,可以说是疯狂的——争吵,惊动了整栋公寓。第二天,哈拉为此向我的姑妈道了歉。

不,我确信他不会自杀。我知道他还活着,在什么地方用精疲力竭的脚上上下下别人家的楼梯,在什么地方凝视打磨得晶亮发光的拼花地板,以及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南洋杉,白天在图书馆,夜晚坐在酒馆里,或者躺在租来的睡椅上,倾听窗户那边的世界和人的生活,自己则被排除在外。但不会自杀。因为信仰的余晖会告诉他必须在心中咀嚼这个苦恼,这个不怀好意的苦恼,他必须为这苦恼而死。我经常想起他的事情。他并没有让我的生活变得轻松、惬意。他并没有具有可以让我变得坚强、快乐的才能。不,正好相反!我并不是他。我过着自己的生活,过着安定的、尽义务的小市民式的生活。所以我们——我和姑妈可以平静地、眷恋地想起他。事实上对于他,姑妈也许比我有更多的话要说,不过慈祥的她把那些话都藏在心中了。

至于哈拉的手记,这个奇妙的空想——一部分是病态的,一部分充满美丽的思想——如果是偶然交到我的手中,我不认识作者的话,我必须承认,我一定会气得将这样的手稿一把扔掉的。但由于我认识哈拉,在某种程度内,我不仅能够理解,也能欣赏。如果在那当中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可怜的精神病患的病态妄想,那么我大概不会拿出来和其他人共享。不过我在那当中看到了更多的意义,我认为那是时代的记录。因为哈拉的精神病——现在我也了解了——并不是一个人的狂想,而是时代本身的疾病,是属于哈拉那一代人的神经衰弱症。会罹患这个疾病的,绝对不是孱弱、无能的人,而是精神的强者与最具天分的人。

这篇手记——不管有多少真实生活作为根据——并不是要回避与美化大时代的疾病,而是试着把疾病本身显露出来。这代表着一次地狱之旅,代表着要绕遍地狱的每一个角落,面对混沌、忍受痛苦,有时满怀不安,有时勇敢地去突破黑暗灵魂世界的混沌之旅。

哈拉的一段话让我可以理解这篇手记。有一次,谈过中世纪所有的残暴行为后,他这样对我说:“那些残暴行为实际上并不是残暴行为。要是中世纪的人看到我们今天所有的生活方式,大概不会认为是残暴的、可怕的、野蛮的,而是会感到厌恶。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种风俗、每种传统都具有各自的方式,以及与那方式相符合的温柔、严格、美丽与残暴,认为某种苦恼是真理,以无比的耐性甘愿忍受某种灾难。只有在两个时代与两种文化和宗教纵横交错时,人的生活才会真正成为苦恼和地狱。如果古代人必须活在中世纪,大概会悲惨地窒息而死。同样的,若是野蛮人活在我们的文明当中,一定也会窒息。如果一个时代夹在两个时代和两种生活方式之间,就会成为一切真理、风俗、安全、单纯都失去的时代。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像尼采那样的人,必须提早一个时代为今天的不幸而苦恼——他是孤独的,必须饱尝不被理解之苦。现在有无数的人在受着和他相同的遭遇。”

我在看他的手记时,总是忍不住经常想起这段话来。哈拉正是夹在两个时代中间的人,远离一切安全与单纯的人,是个注定要将人类生活中所有的怀疑作为个人的苦恼与地狱去深刻体验的人。他是那样的人之一。

在这一点上,他的手记对我们来说是很有价值的,所以我才决定要发表出来。其他方面,我就不再多作辩护和批评了。就让读者各自依据良心去评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