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三

发布时间: 2019-12-04 04:4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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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歌德实际上并不是这种表情,”我说,“这种虚饰与贵族式的姿势,矫揉造作地向列席的人抛媚眼,表面上虽是男子汉,但底下隐藏的却是温柔得叫人讨厌的感伤!对于歌德确实应该好好挑剔一番。我也常常对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家伙表示不满。可是把他画成这样,未免太过分了。”

女主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斟好咖啡后,急忙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教授半带尴尬半带指责地向我说明这个歌德的肖像是他妻子的,是他妻子最珍贵的东西。

“即使你说得是既客观且公正,也不应该说得那样露骨。再说我也无法苟同你的意见。”

“你说得很对,”我承认,“但是很不巧,总是表达得极度露骨是我的习惯,我的怪癖。事实上歌德在高兴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这个肤浅、庸俗的沙龙里的歌德,当然是不会使用露骨的、真正的直接表达方式的。我衷心向你和你的妻子表示歉意——请向你的妻子说我是精神分裂症病患。顺便我也想要告辞了。”

不知所措的男主人有点想要留住我,于是一再重复说我们以前的交谈有多么有趣,多么激发他的灵感,那个时候我对米特拉斯[19]和克里休纳[20]的猜测给他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今天他也不知道有多么期待,等等。我向他表示感谢,说他实在太亲切了,只不过遗憾的是我对克里休纳的兴趣,以及对科学式交谈所怀的快乐都已经完全消失了,今天我已好几次对他撒了谎,比如我并不是几天前来到这个镇上,而是好几个月以前就待在这里了,一个人生活,首先我的心情总是非常不好,受到痛风的纠缠,其次是通常都醉醺醺的,因此我已经不适合再在善良的家庭出入了。并且为了漂亮地做个了结,至少为了不愿意成为撒谎的人离去,我对男主人说我必须明白地告诉他,他今天严重地侮辱了我。他把保守派报纸对哈拉所持的意见,把和愚蠢顽固的退休将官相称但却与学者不相称的态度,作为自己的态度。那个“坏蛋”、背叛祖国的哈拉,没有别人,就是我本人。我认为如果有少数具有思考能力的人不盲目地、疯狂地一头撞进新的战争中,而是理性地秉持和平与爱的理想,那么对于我们的国家、对于整个世界都会有很大的好处。所以我要和他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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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我起身,离开歌德和教授,在走廊那里从衣架上扯下帽子和大衣,跑了出去。在我的灵魂中,坏心眼的狼大声嗥叫,两个哈利之间演着激烈的戏。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个不愉快的夜晚,比起气愤的教授来,对我来说具有更多的意义。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失望和小小的恼火罢了,但对我来说,却是最后的失败与逃走。是我向小市民的世界、对道德的世界、对学问的世界的告别。是荒原狼彻底的胜利。是作为遁逃者和失败者的告别,是对自己的破产宣告。是既无安慰,也无优越感,更没有幽默感的离别。我向自己从前的世界与故乡、向小市民生活、向风俗习惯、向学问告别了,但那和患了胃溃疡的人和烤猪肉告别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有如疯了般在街灯下奔跑着。有如疯了般悲伤欲绝——这是多么绝望、可耻、糟糕的一天呀!从早晨到夜晚、从坟场到教授家的这一整天!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背负着这样的一天、喝光这样的汤汁,难道还会具有更大的意义吗?不会!既然这样,今晚我就把这出喜剧结束好了。哈利呀!回到家里去,把喉咙割断!这件事情已经等得够久了。

我感到悲惨万分,在大街上四处跑来跑去。当然了,我向那些人客厅的摆饰吐口水,未免太蠢了,太可笑了,太不懂规矩了。可是我别无他法。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种驯服的、虚伪的、彬彬有礼的生活。显然我也已经再也无法忍受孤独,厌恶再面对自己,对自己不屑一顾,在地狱的真空空间中窒息着、挣扎着,既然这样,难道我还有别的路可逃吗?无路可逃。啊!父母呀!我遥远地看着的神圣之火呀!啊!我的生活的无数喜悦、工作与目标呀!这一切没有一样留下来。就连后悔也没有留下来。留下来的只有让人作呕的心情与痛苦。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的必须活下去的感觉更让我感到痛苦的了。

我在郊外寒酸的酒馆里休息片刻,喝了水和白兰地,随后又受到魔鬼的驱赶似的继续奔跑起来,在旧市区弯弯曲曲的坡道上上下下,穿过林荫大道,横越车站前的广场。我心里想着,去旅行吧!我进入车站,看了墙上的时刻表,喝了些许葡萄酒,想要好好想一想。于是我所害怕的鬼魂愈来愈靠近,愈来愈清晰了。那意味着必须回到家里,必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必须在绝望前停止下来!即使再奔跑几个钟头,也还是无法躲掉那鬼魂。回到自己的门口,回到堆着书的桌子前,回到情人的照片下的那张长椅上,是无可避免的了。必须拔出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的瞬间,是无可避免的了。那光景越发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心脏疯狂地怦怦跳不停,越发明确地让我感受到一切不安中的不安,亦即死的恐怖!是的,我对死抱着全身打着寒战哆嗦的恐怖。虽然找不到别的可逃之路,虽然作呕的心情、苦恼与绝望在我周围堆得高高的,虽然已经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我,给予我快乐和希望,但我对于处刑,对于最后的瞬间,对于用冰冷的刀刃刷地划过自己的肉体的这件事情,也还是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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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可以逃避我所害怕的事物之路。绝望和胆小的搏斗,即使今天胆小也许可以获胜,但绝望从明天起,一定会每天崭新地经由自我轻蔑而越发高扬地出现在我面前的。在直到终于某一天实行之前,我一定会一下子拿起剃刀,一下子又抛开剃刀的!既然这样,不如趁着今天就实行,不是很好吗?就像面对感到害怕的小孩子那样,我面对自己举出道理说明,可是小孩子却不听,跑走了。小孩子想要活下去。我心惊胆战地继续在镇上转来转去。绕着远路绕过自己的住家,不断想要回家却又不断延迟回家。我在各处的酒馆驻足停留,喝下一两杯酒,然后又继续向前奔跑,在目标——剃刀和死四周,兜着大圈子。我几乎快要累死了,有时我会坐在长椅上、喷泉边或路旁的石块上,听着心脏怦怦乱跳,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又继续奔跑,心中充满着几乎快要吓死了的不安,以及对活下去的熊熊燃烧的憧憬。

在这样的深夜,在我不很熟的一个偏僻郊外,我被拖进了一家餐厅里。餐厅的窗户响着节奏强烈的跳舞音乐。进去时,在入口上方,我看到了写着黑鹰馆的旧招牌。那里人声嘈杂,人头攒动,酒气烟味弥漫,吼叫声震耳欲聋。里头的大厅在跳舞,传来疯狂奔放的跳舞音乐声。我进去的是前面的房间,那里全都是朴素打扮的人,当中也有衣着寒酸的人。相反的,里头的舞厅则看起来都是些衣着入时的人。人群推挤着我穿过房间,把我挤到柜台旁的餐桌那里。一个脸色苍白的美丽少女,身穿胸口开得很低的薄舞衣,头发上插着枯萎的花朵,坐在墙边的长椅上。少女看到我走来,很友善地注意地看着我,微笑着向旁边挪过去一些,为我让出空位来。

“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问着,和她并肩坐下来。

“当然可以,”她说,“你是什么人呢?”

“谢谢你,”我说,“我不能回家。怎么也不能回家。如果你允许,我想在这里,待在你旁边。不,我绝对不能回家。”

她仿佛明白我所说的事情似的,点点头。她点头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额头上垂到耳边的鬈发。我看出枯萎的花是茶花。音乐从对面尖锐高亢地传过来。女服务生在柜台那里忙碌地大吼着顾客点的菜。

“请你待在这里,”她用让我感到高兴的声音说,“为什么你不能回家呢?”

“我不能回去。家里有东西在等我——不,我绝对不能回去。那实在太恐怖了。”

“那么你就待在这里,让那东西等着好了。先把眼镜擦一擦。这样不是什么都看不到吗?是的,把手帕拿出来嘛!你想喝什么?勃艮第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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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老天,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简直就像是从巴黎走来的似的。不应该穿那样的鞋子来跳舞的。”

我只回答是或不是,淡淡地笑着,任凭她说。我非常喜欢她。对此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我都一直避开这样的年轻少女,甚至是以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她们的。在这样的时候她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求之不得。啊!在那之后也是。她用远超过我所需要的慰藉对待我,同时也用远超过我所需要的嘲弄对待我。她点了三明治,命令我吃掉。她为我斟酒,叫我喝一口,但不能喝太快。随后她称赞我的顺从。

“真是听话的人,”她仿佛鼓励我似地说,“不会添人麻烦的。我敢打赌,你一定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不必听人指使的了。”

“你猜对了,你赢了。不过你为什么看得出来呢?”

“那太简单了。听话就和食物一样——长期饿肚子的人,就会觉得什么东西都很好吃。你会听我的话吧?”

“我很乐意听。你什么都知道。”

“是你让我很容易就知道的。在家里等着你的东西,你那样害怕的东西是什么,我大概可以猜中。不过那是你自己知道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必要说出来。真是太傻了!如果想上吊,那就上吊算了,人是有理由那样做的。如果要活下去,就只担心活着的事情就可以。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啊!”我叫道,“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事实上,我已经为活着的事情担心得几乎要厌烦了,不过却一点用处都没有。要上吊应该是很难的。那我并不太清楚。但活着却要困难多了!谁也不知道有多么困难!”

“那我就让你知道那是简单得连小孩子都懂得的好了。你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已经擦了眼镜,吃了喝了。接下来你到那边去,用刷子把长裤和鞋子稍微刷一刷。那是有必要那样做的。然后你和我跳狐步。”

“所以你应该知道我说得没错了!”我生气地说,“对我来说,虽然再也没有比不能执行你的命令更叫我悲伤的了,不过只有这个命令我无法执行。我根本不会跳狐步。就连华尔兹、波尔卡,不管叫什么名字的舞都不会跳。我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练习过跳舞。这样你应该知道一切并没有如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了吧?”

美丽的少女用那血一般红的嘴唇微笑着,摇着头发剪成有如男孩子般的聪明脑袋。凝视着她时,我想起了她像极了我很早以前的少年时代第一个爱过的少女萝莎·克莱斯勒。不过萝莎的皮肤是褐色的,头发是黑的。不,我想不起来这个陌生的少女让我想起了谁。只知道那是我非常年轻时的事情,少年时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