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军虽不知话中之意,却为这气势所慑,攻势略略一缓。蒙哥浓眉紧蹙,拍马上前,仰望城头道:“那是何人?”
一名汉人书记官恭声答道:“那人便是淮安王了!”
蒙哥默默望了梁文靖半晌,忽道:“传我号令,城破之后,务必生擒此人,朕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忽听一声炮响,两支宋军自东门杀出,迂回到蒙军左翼,以强弩锐箭,杀伤无数。蒙哥大怒,振臂沉喝:“传令阿速军迎战。”
一时鼓声更急,血雨排空而下。
阿速军是蒙哥西征之时,从南俄草原上带来的异族骑兵,有五千之众,来去如风,精锐绝伦,得令蜂拥而上。不料梁文靖早已料到,令五一、五五绕城而走,自东门绕到北门。阿速军追至北门,三二、一一两军自城上打下火炮火箭,滚木巨石。只听得人喊马嘶,那些金发碧眼的铁甲骑兵纷纷坠马,五一、五五两军反身发箭,阿速军上下受敌,溃不成军。幸得伯颜救援,方才聚集残部,退到坡下,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五成,经此一战,蒙古大军气为之夺。
此时宋蒙水军也战至紧要关头,战船轰然撞击,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军楼船拦腰截断。宋朝水军纷纷跳船逃命,蒙军箭如雨下,江水染红一片。
吕德心如火烧,忽见轻舟破浪而来,船头正是胡孙儿,只见他头盔歪戴,衣甲斜穿,模样甚是滑稽。吕德不待轻舟停稳,急将胡孙儿一把抓住,问道:“千岁怎么说?”
胡孙儿笑道:“吕统制别急,千岁说了,‘九三、九四、九六向南退却,九一、九二出阵攻敌。’”吕德略一沉吟,恍然道:“吕德明白了。”
史天泽正率军冲杀,忽见宋军水师纷纷溃退。不由得心中大喜,自率水军追杀,又召刘整顺江而下,逼近合州西门,架起炮弩,轰击北门水栅。刚发两炮。忽听咔咔两声,刘整抬头一瞧,只见城上一座巨弩探出头来。他久在军中,识得这“破山弩”的厉害,不由面无人色,嘶声叫道:“全军后撤,全军后撤……”
叫声未歇,轰隆数声,矢石激射而至,一连六发,蒙古战舰中者瓦解,顿时溃乱。宋军水师号炮三响,吕德早已聚集“九一”、“九二部”精锐,从佯退的“九三”、“九四”两部之间杀出,趁敌混乱,五十艘黄鹞战舰冲入蒙军水师,纵横往来,冲得蒙军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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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泽抵挡不住,顷刻间战船损毁无算,十艘楼船全被吕德烧毁,史天泽无奈,被迫退回上游。
水陆连遭惨败,蒙哥暴跳如雷,变了战法,不再四面围攻,只着两个万人队防守两翼,居中聚集六万兵马,轮番进攻北门。一时间,蒙军如滚滚巨流,向南奔涌。北门宋军死伤枕藉,麻石的城墙如同一座巨大磨盘,两军在上面来回辗转,留下无数尸体。
梁文靖望着蒙军攻势,寻思道:“这种战法,便如萧冷那最后一刀,有实无虚,我若无玉翎相助,也已死在刀下。若要破这一刀,除非避过刀势,再施反击。”
略一沉吟,发令道:“五一至五五均至北门设伏,五一部持弓箭正对城外,五二、五三两部守左侧,五四五五守右侧,布成口袋阵势,随城头缺口移动,瞧见鞑子,格杀勿论。一一、二一,全数撤离城头。”
此令一出,宋军诸将无不大惊,林梦石急登城道:“如此一来,合州岂不破了?”
梁文靖道:“鞑子全力攻打北门,若是死守,必破无疑,须得设法,先行泄去他的气势。”
林梦石道:“万一……”
梁文靖截口道:“敌我两军鏖战两日,均已是强弩之末,鞑子皇帝如今孤注一掷,和我豪赌,既是赌博,岂有必胜之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话音方落,城上露出一百来尺的大口子。蒙军锐卒纷纷登城,但见宋军纷纷后退,正要冲杀,忽见迎面一阵箭雨射来,两侧刀剑长矛蜂拥而至。
蒙哥眼见城破,正觉欢喜,忽见登城士卒纷纷坠落城下,要么被射成刺猬,要么变成无头死尸,不由转喜为怒,喝道:“怎么回事?”话音刚落,缺口已被宋军封上。
不一时,又见城防出现缺口,蒙军再度登城,但只须臾,又被弩箭刀枪截杀。如此反复六次,蒙古大军损失惨重,抑且死者尽是军中勇士。蒙古大军气为之夺,攻势为之一顿,许多士卒虽至城下,却没了登城的勇气。
梁文靖乘机发令,滚木擂石如雨落下,势如归元一击。蒙军死伤惨重,士气陡然崩溃,纷纷后退,六个万人队前推后涌,乱作一团。四十五部宋军将士见状,气势一壮,齐声呼啸,偌大一座合州城,便如一头硕大无朋的洪荒玄龟,披着淋漓鲜血,向着苍茫大江,引颈长鸣。
蒙哥见势目眦欲裂,连杀败卒,兀自难挽颓势,情急之下飞驰而出。一干侍臣不及阻拦,他已直透军阵,赶到城下,挥鞭抽打士卒。蒙军见状,纷纷掉头,重又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梁文靖见蒙军溃败之际,士气蓦然转盛,微感诧异,凝神细瞧,只见一名蒙古将军身着华铠,痛鞭名马,神威凛凛,一路驰来,身前的蒙古军阵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风吹长草般被剖成两半。
梁文靖遽然一惊,腾地站起,蓄足内力,挥臂喝道:“一一部,弩炮伺候。”
机栝相交,嘎吱闷响,矢石带着一股疾风,向蒙哥射到。蒙哥心头大震,欲纵马闪开,但城头弩炮齐发,又密又急,一枚飞石迎面打倒,蒙哥避无可避,只得将缰绳一提,坐下名驹人立而起,被巨石击在胸前,当即毙命。蒙哥却为那绝大冲力带得飞出五丈,一个筋斗,倒栽而下,势犹未绝,又滚出五尺,方才停住。
这时间,忽见人影一闪,却是伯颜赶到,见状心胆欲裂,勾住马镫,俯身将蒙哥抱起,向本阵飞奔。
梁文靖见状,再发号令,弩机引满,矢石呼啸而至。伯颜将随手长刀反手一轮,刀石相击,火星四溅。伯颜虎口迸裂,长刀脱手,一个筋斗载落马下,但他终究了得,着地两翻,复又站起,抱着蒙哥发足狂奔,疾逾奔马,待得第三轮矢石射至,他已去得远了。
鸣金声响彻合州上空,蒙古大军终于如潮水退去。
梁文靖凝视渐渐消失的白毛大纛,一阵说不出的疲倦涌遍全身,不禁叹了口气,举目一望,只见时已入暮,落日残照,映得江天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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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军渐渐退尽,人喧马嘶再也听不到了,只余残弓断矛,胡乱抛掷在被浸透鲜血的山坡上。梁文靖只觉头脑里空空的,四周寂静如死,仿佛天地之间,已只剩他独自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道:“千岁,还有什么号令?”
梁文靖回过头,却见胡孙儿满头大汗,呆呆立在身后,不觉一阵莞尔,叹道:“传令诸军,收兵回营!”
胡孙儿听得这话,始才确信当真胜了,不由得心中狂喜,拍手大笑,刚要转身,不料双脚一阵虚软,一个筋斗栽下楼去,幸得他身手矫健,凌空变势,翻身落在一匹马上,那马骤然受惊,惊嘶一声,沿着城墙飞奔起来,只吓得胡孙儿哇哇大叫,连骂“畜生,畜生”。城头将士无不绝倒,“哈哈”、“呵呵”笑成一片。
梁文靖也笑了笑,转过身来,负手眺望那大江落日,孤鸿远去,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道:“都结束了,爹爹。”
金帐内外,大将、谋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毡上,头边坐着他最美丽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在他身上细细涂抹,刚刚涂上,又被鲜血冲开。
忽而,阴风惨惨,从帐外呼啸而入,灯火忽明忽暗,缥缈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地两眼睁开,那大夫吓了一跳,失手将药打翻在地,乳白色的膏药涂得一地。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眼中朦朦胧胧,满是憧憧人影,张口欲呼,却无法出声,他似乎能够看到乃蛮旧地,那里草原无限,牛羊如云,斡难河哗哗啦啦,蜿蜒流淌;又仿佛看到,南俄原野上,血一样的落日下,骑士们向着西天纵情歌唱;他还看到,中原大地山峦起伏,烽烟四起;西征的大道上堆满了色目人花花绿绿的头颅……
到了得意处,他从扭伤的脖子里发出“咝咝”笑声。刹那间,眼中景色又是一变,白骨成山、血流成河、合州城下无尽的尸体,蒙哥不觉一惊,头顶剧痛难忍,眼前一块落石从天而降,越来越大,势如泰山压来,蒙哥惊得浑身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只听得众人毛骨悚然,不敢动弹。
良久良久,蒙哥终于平静下来,一名妃子壮着胆子,探他鼻息,蓦地脸色惨变,晕了过去。大夫一惊,伸手摸去,但觉蒙哥面颊冰冷,已无气息。
这时间,帐外寒风更厉,帐内的灯火挣扎数下,终于熄灭。
梁文靖饮完杯中烈酒,看着王坚在下人们的搀扶下蹒跚离去,回想这两日的战事,真有隔世之感。
下首众将已喝得醺醺然,陶陶然,不知身在何世。吕德忽地一拍桌子,高声歌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诸将听得精神一振,禁不住齐声和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林梦石踉跄站起,接阙长歌,声若金石,慷慨激烈,“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诸将欢然应和:“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气势豪壮,欲吞山河。
唱到这里,堂上倏地一静,众人皆望向梁文靖。“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一句自当由他来唱。
梁文靖微微苦笑,也不作声。
吕德酒意上涌,举杯大声道:“千岁此次返回临安,若有用得着吕某的地方,只消一纸文书,吕某必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