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靖足下划了个圆弧,劲贯双臂,正要应对,萧玉翎却一步拦在他前面。萧千绝左手一凝,定在半空。师徒二人对视半晌,萧千绝突地哈哈狂笑,笑声中,他转过身来,一脚一个,将地上晕厥道士尽数踏死。
梁文靖看得须发贲张,挺身欲上,却被妻子拉住。萧千绝转身嘿笑道:“老夫要杀人,你拦得住么?”梁文靖咬了咬牙,默不做声。萧玉翎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落泪道:“师父!”
萧千绝两眼望天,冷笑道:“哭什么?哼,师父,师父,难为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萧某人荣幸还来不及呢。”萧玉翎娇躯一震,砰砰砰连连磕头,萧千绝见她几个响头磕得额头上一片乌青,心顿时软了,一拂袖,冷喝道:“算了,哪来这么多把戏。”
萧玉翎抬起头,泪眼婆娑道:“师父……千错万错,都在玉翎,求师父不要为难他们父子!”萧千绝双眉一蹙,冷笑道:“父子?叫得倒亲热。”言语中大有妒意。萧玉翎双颊泛红,低声道:“师父,翎儿已嫁人多年,没能告与师父,当真对不起。”
萧千绝缓缓闭眼,脸上瞧不出喜怒,半晌缓缓道:“你口口声声他们父子,怎就不问你师兄?”萧玉翎一呆,还没答话,忽听梁萧道:“妈,你认识他么?”萧玉翎心头一跳:“我当真吓糊涂了,顾了靖郎,却忘了儿子。”转眼望去,只见梁萧傻愣愣站在黑虎身前,不由暗自庆幸这小子没有妄动,忙道:“师父,我儿子……”
萧千绝轻轻呼了口气,张眼道:“黑毛畜生,滚远些吧。”那黑虎这才乖乖退到一边。萧玉翎忙道:“萧儿过来!”梁萧走过来,望了萧千绝一眼,说道:“妈,你跪着作甚?”他伸手去拉萧玉翎,反被母亲一把摁倒,顿时哇哇大叫,却听萧玉翎说道:“萧儿,还不拜见师公?”梁萧心中气闷,随口便道:“师公是个什么东西?”萧千绝脸色陡变,萧玉翎气急,给了梁萧后脑勺一巴掌,厉声道:“师公就是妈的师父!”梁萧撅嘴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萧玉翎无奈,只得道:“师父恕罪,玉翎管教无方,这孩儿……唉……顽劣得很。”梁萧望着萧千绝,笑道:“原来你是妈的师父呀,我还当你偷学我妈的功夫呢!”萧玉翎一时气结,又给他两巴掌,但都是举得高,落得轻,浑似挠痒。
萧千绝望着二人斗嘴,想到玉翎儿时对自己撒娇的模样,心中一暖:“翎儿若与冷儿配成一对,该有多好……唉!对当日之事,冷儿总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时至今日,其中情形,老夫仍是蒙在鼓里……”想着狠狠瞪视梁文靖,心忖道:“合州之役后,冷儿经脉大损,再也练不成我最上乘的武功。他虽不说,但看他情形,分明伤在‘三才归元掌’之下。这小子挡了老夫一招‘天物刃’,凶手十成是他!但看他如今火候,十年前该非冷儿的对手……”他想到此处,又寻思道:“莫非是翎儿这丫头恋奸情热,勾结这小子伤了冷儿,不然百丈坪上她为何躲着老夫……”他当年看萧冷情形,便已猜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前后印证,不觉心往下沉。
萧玉翎深知师父脾性,本想让梁萧来缓缓气氛,花言巧语蒙混过去,谁知萧千绝神情越见难看,不由心跳加速。只听萧千绝淡然道:“小翎儿,你知罪么?”萧玉翎娇躯一颤,落泪道:“翎儿背叛师门,罪该万死!”萧千绝虽已猜到,但听她亲口承认,仍觉气满胸襟,双拳一紧,哈哈笑道:“好!你好!”笑声凄厉无比,惊得两侧林中宿鸟惊飞。
原来萧千绝一生虽孤僻狠毒,但偏偏最为护犊,对这个女弟子更是千依百顺。知她失踪,当真心急如焚,三年中觅遍神州,踏破快靴无算。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何处寻得,再说萧冷又伤得沉重,让人挂念,无奈之下萧千绝只好回山。但他仍不死心,后又数度出山寻找。天可怜见,终于让他在百丈坪见到玉翎,本自欣喜欲狂,谁知萧玉翎竟避而不见,萧千绝伤心之下,拂袖而去,但他走出一程,终又割舍不下,折回来询问缘由,谁知一旦问明,惟有伤心更甚,刹那间热血灌顶,手一扬,便向玉翎头顶落去。
梁文靖见萧千绝神色骇人,已知不妙,见他手动,倏然一步跨上,便欲发掌,怎料萧千绝一只手停在半空,微微发抖,久久也不落下,梁文靖紧张已极,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头皮阵阵发麻。
萧千绝心念百转,始终下不得手,目光一转,落到梁文靖脸上,怒火又炽:“翎儿当日在我膝下承欢之时,何等乖巧。哼!必是被这王八羔子蛊惑了。翎儿是万万不能杀的,但这小子诱惑翎儿在先,重伤冷儿在后,碎尸万段,不足解老夫心头之恨!”想到这里,他双目喷火,似欲择人而噬,足下微动,却见梁文靖足下也是一动。
萧千绝心道:“这小子竟练到应机而发的地步,哼,但又如何?”厉声道:“臭小子,是你伤了萧冷?”梁文靖不及回答,萧玉翎已抢着道:“与他无关,是我不懂事,伤了师兄。师父要杀,杀我好了!”
梁文靖摇头道:“玉翎,大丈夫敢做敢当,萧冷是我梁文靖所伤。与你无干。”萧玉翎俏脸发白,怒道:“胡说八道,是我……”忽听萧千绝怒哼一声,便要抬足,慌忙扑上,将他小腿抱住,萧千绝大怒,强行举步,萧玉翎却使出赖皮功夫,跟着他的脚在地上拖动,只气得萧千绝脸色铁青;饶是他雄视武林,遇上这等家务事,也觉束手无策。
梁萧旁听已久,略略猜到这老头子正欺负爹妈。当即从旁拣起一把众道士散落的长剑,闷声不吭,向萧千绝腿上刺去,心道:“刺瘸了你,瞧你如何使坏?”哪知他宝剑刚动,便觉虎口一痛,剑身已被萧千绝踩在脚底,一抬头,只见老头子双目冷电迸出,忙笑道:“死公,我看你鞋子脏了,给你刮灰……”他恼萧千绝欺负爹妈,故将师公叫成“死公”。萧千绝本想一脚踢死这个孽种,但一句“死公”,却又让他心软了一半:“这小子终是玉翎的骨肉,唉,罢了!”略一沉吟,转向梁文靖,寒声道:“你是公羊羽的徒弟?”
梁文靖听他盛怒中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一怔道:“他教过我一夜功夫,但我没拜师!”萧千绝冷笑道:“以穷酸的狗屎脾气,你不拜师,他也不会开口。但他既然传你功夫,心里便当你是弟子了。”他微一冷笑,两眼望天,慢声道,“公羊羽好歹也是一派宗师,若知座下弟子藏在老婆裙子下面,也不知是何脸色?”
梁文靖虽未拜师,但对公羊羽颇为敬重,听了这话,一振衣衫,扬声道:“玉翎,你放手罢!”萧玉翎瞪着他道:“呆子你活腻了么?”仍是抱着萧千绝小腿不放。萧千绝暗自冷笑:“翎儿倒是明白人,这小子不过匹夫之勇罢了。”一转念,又道:“臭小子,若老夫全力出手,你是必死无疑。但老穷酸必然不服,说我以大欺小,小翎儿更会拼了命护你。”他足尖一挑,将梁萧那柄宝剑握在手中,随手一挥,着地划了个光滑浑圆的圈子,说道,“老夫与你一赌如何?”
梁文靖诧道:“怎么个赌法?”萧千绝道:“‘三才归元掌’不离三数,如今老夫画地为牢,站在圈中,三招之内,任你来攻,绝不还手,你若能将老夫逼出圈外。”他森然一笑,“老夫拔腿就走,从此随你与小翎儿海阔天空,恣意去留。”梁文靖一愣,玉翎也屏住呼吸,看着那个圈子,心想:“这个圈子径不过两尺,呆子这些年武功精进神速,内功尤其多有增长,较我还要强些……”想到这儿,不禁生出些痴念来。
萧千绝瞧着梁文靖,眼中颇有讥诮之意,说道:“你不敢么?”梁文靖摇头道:“不是不敢,只怕前辈过于吃亏了。”
“死呆子!”萧玉翎心头暗骂,恨不能咬他一口。萧千绝也觉稀奇,上下打量梁文靖一番,冷笑道:“这个不用你劳心。”梁文靖目视玉翎,萧玉翎一颗心突突直跳,面红耳热,几乎喘不过气来,过得良久,始才小声说道:“师父,你说话算不算数?”萧千绝只气得胸口隐隐作痛,厉声道:“老夫横绝天下,言出如山,什么时候不算数了。”玉翎面红耳赤,讪讪放开手。
萧千绝哼了一声,一步踏入圈中,高叫道:“小子!你来!”梁文靖深深望了玉翎一眼,向萧千绝一抱手,正要出掌,忽听梁萧招呼:“爹爹,慢来!”梁文靖瞧他鬼鬼祟祟、神情诡秘,使劲拉自己衣袖,无奈之下,弯下腰去。只听他在耳边说道:“老头武功邪乎,咱不和他硬拼,现在就跑。”
梁文靖惊道:“那怎么成?”梁萧道:“怎么不行,现在他进了圈子,咱们撒丫子一跑,他出圈子就是输,不出圈子也奈何不了咱们!”他看似咬耳根子,声音却不小。萧千绝听得双目大张,心头怒起:“这小王八羔子,恁地奸诈?老夫千算万算,怎没算到这个?”一时后悔不迭,“若依他主意,老子铁定被他僵在这个圈子里,这脸可就丢大了。”越想越怒,死盯着梁萧,恨不能和一口水吞了他。
梁文靖听得心动,但看了萧玉翎一眼,见她神不守舍,目光呆滞,不觉叹了口气,寻思道:“就算我肯使诈,玉翎也万不敢欺她师父的。何况既有恶因,难得善果,此事终要有个了结。”当下拍拍梁萧头顶,笑道:“小孩儿话,别胡闹啦!”梁萧大急,叫道:“怎么胡闹了?”
梁文靖微微一笑,将他拉在一旁,说道:“乖乖待在这儿,爹爹不会输的。”梁萧将信将疑,撇了小嘴退下。梁文靖举目遥望,只见落日暗淡,似曾相识,不觉忖道:“那天打仗时的日色和今日一般,如今的争斗也和那天没什么分别。茫茫尘世,有许多事总是躲不过的。”想着不胜黯然,一阵风迎面吹来,草叶乱飞,梁文靖悠悠吐了口气,朗声道:“得罪了。”双掌一分,飘然拍出。
萧千绝见他如约出手,总算舒了口气。但见梁文靖掌到半途,忽地一个踉跄,手挥足舞,劲气如流。这招“人心惶惶”总有一个扑跌的姿势,但并非乱跌,只因跌出的一刹那,便是决胜的时机,跌得早了,对手严阵以待,跌得晚了,对手破绽已逝。是以这一招的高下之别,便在如何把握一跌的时机。
就在梁文靖双掌将到未到之际,萧千绝身子一蜷,破绽处向内凹下。梁文靖顿觉掌下一虚,无处着力,正要催劲,忽见萧千绝身子柔韧万端,黑袍飘飞,拔地而起。梁萧失声叫道:“凌虚三变,九霄乘龙。”这路轻功他使不出来,却见母亲使过。但萧千绝使将出来,真如神龙出海,金鳞炫目,萧玉翎的境界和他一比,判若云泥。
萧千绝当空一旋,缥缈不定,又化作第二变“白云苍狗”,但他黑衣如墨,使出这招,却是一朵乌云了。梁文靖见他悬空,心念忽动,猛地一步跨上,欲要占住圈子,让萧千绝无处落足,落在圈外,但萧千绝也几乎同时落下。一时间,两人各争先机,梁文靖本占了一分先,但萧千绝的落势却与众不同,好似一道龙卷飓风,直刮得他面皮生痛,脚没落稳,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萧千绝旋转起来,这一转无巧不巧,恰让梁文靖顺势使出那招“天旋地转”,这一招也是以旋劲破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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