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符也知师父早年所作所为甚是不堪,暗叫惭愧,忽地抓起身前一枚黑子掷向棋盘,落地之时,宛如有金石之声,震得梁萧双耳嗡响。
那和尚呵呵一笑,袖手挥出,一枚棋子又快又急,凌空落在黑棋旁边。梁萧吃过亏,本已掩住耳朵,但却不闻丝毫声息,定睛一看,那枚棋子竟深深陷入石板,好似铸在上面一般。
秦伯符心中一凛,明白敢情方才争先之时,对手留有余地,未出全力,略一默然,叹道:“前辈绝世神通,令人叹为观止!若非先师遗命,晚辈眼前便当认输了。”挥袖间又抛一子,声音仍是脆响至极。梁萧这回却忘了掩耳,听得心头烦恶,暗生诧异:“这响声好怪!为何和尚的却不响。”只见那和尚又掷出一子,梁萧定睛细瞧,却见棋子非如秦伯符般直来直去,而是自上而下,旋转落地,故而和尚抛掷甚疾,但落到棋盘上时,力道却已消耗殆尽,是以全无声息,这般举重若轻,无怪秦伯符也自认不如了。
一时间,秦伯符执黑,和尚走白,两大高手玄素双引,参差两分,裂地制兵,阵如雁行,就这么有声无声、惊世骇俗地下了三十来子。梁萧不通棋理,全然不知输赢。瞧了一阵但觉肚饥,忽地想起自从惹祸逃亡就没吃过东西,当即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油纸大包,里面有他日间偷来的烧鸡,当时忙着向猪屁股挑衅,暂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梁萧撕下鸡肉,低头吃了两口,忽听得身旁传来咕嘟嘟咽口水的声音。抬头一瞧,却见那小和尚站在五六步外,吮着手指,瞧着自己,圆眼骨碌乱转,露出贪馋神气。梁萧瞧他长得肥胖可爱,心生亲近,招手笑道:“小光头,你要吃鸡么,过来呀!”小和尚犹豫一下,但耐不住肚饿,走上来,梁萧撕了半只肥鸡,塞给他道:“给你。”小和尚眉飞眼动,喜不自胜,与梁萧并排坐下,也不道谢,捧着便啃。秦伯符斜眼瞥见,心怀大慰:“这小鬼虽然顽皮,但却洒落大方,正是我道中人。”
那小和尚手嘴并施,连咬带撕,动作熟极而流,不一时,半只烧鸡便去了大半。梁萧瞧他吃得甚快,不觉起了竞争之心,也拼命啃咬,但仍远不及那小和尚手嘴迅快,还没吃到一半,小和尚手上已只剩下两根鸡骨,兀自意犹未尽,舌头舔吮鸡骨上的鲜味,一双圆眼却紧盯上梁萧手里那半只肥鸡。
梁萧大奇,忖道:“这小和尚难道不知饱足么?”还没拿定是否再分他一些,那边棋局已生变化。那两人缠斗已久,枰上局势渐趋明朗,和尚棋力矫健,一如龙奔,一似虎踞,结成上下交征之势,将秦伯符一条大龙困在其中。秦伯符遭此困境,不由以手蹙额,陷于长考。那和尚占了上风,得意笑道:“秦老弟,你还有法门么?依和尚瞧来,你还是投子认负,自废武功倒也不必,你若输了么,给和尚这个活人磕上三个响头如何……”
秦伯符知他故意出言扰乱自己思绪,当即只作不闻,凝定心神,低眉沉思,不待那和尚说完,拈起一枚巨子,挥手掷出,“当”的一声,落在棋枰上,口中淡淡地道:“胜负未分,大师大言快论,为时过早了吧。”
那和尚瞧着棋枰出了一会儿神,也拈起一枚巨子,却并不落下,摇头道:“好个一子解双征,好一个镇神头。”原来,围棋中本有“镇神头”的招法。当年唐代大国手顾师言奉诏与东来的日本王子对弈,那日本王子号称日本棋力第一。顾师言初时自恃高明,并不用心,不想那日本王子棋力不凡,二人弈至三十二手,日本王子竟然棋成双征之势。他志得意满,抱手瞅着顾师言,瞧他如何应付。但大国手便是大国手,顾师言当此危殆之际,不动声色,思索片刻,忽地轻轻一招,一子解双征,竟将日本王子棋势破得七零八落。顾师言这一子扭转乾坤,实乃独步古今的妙招,故名“镇神头”。秦伯符得其法意,一子落枰,棋面四通八达,崩山陷海,将和尚必胜之局一破无余。
和尚喟然良久,又道:“秦老弟,你武功不过略胜玄天尊,但棋力么,胜了他可不止一筹。”秦伯符淡然道:“不敢,晚辈自知武功浅薄,敌不过前辈的‘大金刚神力’,唯有在棋谱上狠下功夫。”和尚竖起拇指,笑道:“斗智不斗力,智者所为。”言罢落下一子。
秦伯符此刻胜券已握,只看怎样胜得潇洒利落。沉吟片刻,手一扬,黑子嗖地飞出,这一子乃是必杀之招,一旦落下,白子上方大龙遭屠,和尚非得弃子认负不可。孰料那黑子尚在空中,和尚手中一子早已飞出,后发先至,正好撞中黑子。闷雷也似一声响,黑子跌落一旁,顿时错了方位。如此一来,白子大龙不仅长了出来,亦且填死了右上角一片黑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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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伯符勃然变色,沉声道:“大师何意?”和尚光头摇晃,笑道:“秦老弟是智者,斗智不斗力,和尚是愚公,不会斗智,只会斗力。嘿嘿,秦老弟若有能耐,不妨也来撞我试试!”秦伯符不禁语塞。事到如今,棋局已是图穷匕现,此后二人任意一子,便能锁定乾坤,但此中胜负,已不在棋艺之上,而在武功高低。秦伯符只好硬起头皮掷出棋子,白棋立时又出,二棋相撞,石屑飞溅,双双四分五裂。那和尚拍手笑道:“不错,如此下棋方有兴味!”
梁萧一颗心随着二人落子怦怦直跳,他虽不懂下棋,却也看出这棋已下到紧要关头,二人各以绝顶内功驭子,抢占有利方位。一时间,只见空中棋子纷飞,越发迅疾,到后来黑子撞上白子,声如霹雳,传响空谷,只是白子分毫不损,而黑子却尽数粉碎,化作一团轻烟,弥漫在月光中,经久不散。
梁萧见那和尚轻描淡写,手中随意抛掷,秦伯符却浑身紧绷,面色苍白,每出一子似乎都要用上全力。梁萧武功虽低,也已瞧出其中高下,心知这般下去秦伯符是孔夫子的家当——左右是输,当下寻思道:“须得想个法子帮帮他才好。”转眼瞧见小和尚,顿生歹念,游目一顾,觑见身侧有一段荆棘,顿时计上心来,左手烧鸡在小和尚眼前一晃,遮住他目光,右手偷偷伸出,从荆棘上折下几枚尖刺嵌入鸡腿。然后扯下鸡腿,笑着递到小和尚面前道:“你还要吃么?”小和尚两眼放光,急忙点头,抓起鸡腿,也不看一眼,狠狠一口咬落。但只咬了一口,便张起大嘴,哇哇哭了起来。那和尚听到哭声,手中应付秦伯符,嘴里却忍不住问道:“乖娃,好端端的,你哭个啥?”小和尚嘴里咕咕噜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大和尚见状,顿时焦躁起来,连声叫他过去,但小和尚只是张嘴号啕,全不理会。那大和尚斗到紧要处,脱不得身,唯有大声叹气。
梁萧见那和尚心神大乱,暗自欢喜。忽然间,只听那和尚高叫道:“罢罢罢,输便输了!”袖袍一拂,陡然长身而起,只一步便迈到小和尚身前。借着月光,梁萧隐约瞧得这和尚身形伟岸,须眉皆白,显然年纪不轻。此时形势陡变,秦伯符无所阻挡,凌空一子落在枰上,奠定胜局,忽觉心神一弛,一股气血直冲胸口,禁不住咳得腰背蜷缩,状如虾米。
梁萧见他形容痛苦,暗自担心,抢上去攀住他道:“病老鬼,你怎么啦?”秦伯符举手连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似要将心肺肝胆一股脑咳出来一般,梁萧也感焦急,偏又苦无良策,唯有伸出小巴掌,拍他背脊,给他舒缓气血。忽听那老和尚冷笑一声,慢慢道:“秦伯符,和尚倒是看走眼了,没瞧出你还有这种手段?明里与和尚下棋,暗里却藏了伏兵。”秦伯符闻言愕然,竭力压住四处乱走的血气,抬头道:“大……大师,此话怎……咳……怎么说?”老和尚摊出大手,冷笑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秦伯符瞧他掌心里有七八根尖利木刺,刺上还有血迹,更觉不解,茫然道:“这是什么?”老和尚道:“这是从我徒儿嘴里拔出来的,哼,鸡腿里面长出荆棘来,倒是奇闻。”
秦伯符面罩寒霜,盛怒道:“臭小鬼,老子与人比斗,谁要你多管闲事?”梁萧叫道:“好啊,是老子多管闲事了,老子走了,你老病鬼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事。”他怒冲冲回头去抱狗儿。秦伯符一掌打过,瞧着梁萧小脸高肿,又觉出手太重了,一时怒愧交加,急剧喘咳,口角顿时溢出血来。梁萧见他模样,怔了怔,复又怒哼一声,抱着白痴儿,一溜烟跑了。
那老和尚原想这小孩儿势必想不出这等扰乱人心的歹毒法子,定是出于秦伯符的授意。眼瞧二人争执,只当做戏,冷笑旁观。直待梁萧一怒而去,秦伯符情急下咳出血来,方才悟出二人并无勾结,长眉一扬,说道:“你果真有病?”秦伯符面如死灰,喘息道:“略……略有小恙!”老和尚目不转睛,瞧着他笑道:“只怕不是小恙,大概是强练‘巨灵玄功’所致吧。这样说来,你讨纯阳铁盒,是想治好内伤了?”秦伯符苦笑道:“大师神目如电,晚辈惧怕前辈厉害,是以练成‘撼岳功’仍想再上层楼,修炼‘无量功’。结果走火入魔,内劲反噬,‘恶华佗’吴先生瞧了,也是无计可施,他说……咳咳……他说……”老和尚笑道:“那老混球儿是否说,只有自废武功,才能痊愈?”秦伯符一怔,道:“前辈真是未卜先知,吴先生正是这般说的。”老和尚摇头道:“没有无量的气度,却来练无量的武功,好比抱干柴,引雷火,若不自焚己身,那才是奇哉怪也!”
秦伯符听得这话,犹如醍醐灌顶,呆然半晌,道:“大师说得是,这场比斗,算晚辈输了。”一抬手便向胸腹拍去,欲要震散气海,自废武功。不料一支乌木棒横里伸出,搭上他双臂。秦伯符手臂顿时如负千钧,难以抬起。只听老和尚笑道:“这一回只当未曾比过。和尚不必向玄天尊磕头,你也无须自废武功,待来日你练到‘无量功’,你我再斗不迟。”秦伯符听得这话,不觉豪兴大动,扬眉叫道:“好,来日再斗。”
老和尚收棒笑道:“当年玄天尊凭‘巨灵玄功’作恶多端,和尚也未脱金刚伏魔之性,故以这‘千钧棋’逼他自废武功。没想到他小肚鸡肠,耿耿于怀四十年,定要再分高低!”他瞥了秦伯符一眼,又道,“听说他为花家收留,那是桃源幽处,他该当晚年安宁,已得善终吧!”秦伯符默然点头。
老和尚笑道:“你和你师父倒是全然不同,全然不同!哈哈,善哉善哉,驽马生得千里驹,野鸡抱出凤凰来!”他纵声长笑,伸出木棒一挑,将小和尚挑回肩上,大步流星,隐没在月色之中。
秦伯符瞧那和尚走远,心神一懈,又捂着口咳嗽起来,咳出一摊温热鲜血。想到梁萧负气而去的模样,心中好不愧疚:“他一个孩子,我怎下了那种狠手,也不知那一巴掌,是不是将他打坏了?”他支撑着直起身来,孰料走出数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心头一惊:“糟糕,怎会伤成这样?”只得无奈坐下,盘膝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