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枪挑东南 · 三

发布时间: 2019-12-04 07:4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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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间,马队逼近江岸,借着初露晨曦,只见为首之人,竟是在“醉也不归楼”遇上的那个蓝袍汉子,只见他人高马壮,肩上挂着一张五尺大弓,顾盼之间神威凛凛。那群汉子纵马来到江边,停了下来,有人叫了一声,梁萧听出是蒙古语:“大将军,没船过江了。”

蓝袍汉子眺望江水,忽地双眉一挑,以蒙古语沉声道:“上山坡,背水列阵。”众大汉哄然应命,呼啦啦纵马驰上一片缓丘,下马分作两队,一队屈膝弯弓,指定来路,另一队立在后方,引弓站立。蓝袍汉子也跳下马来,挽弓伫立,任凭江风吹起衣衫,身子却如渊渟岳峙,一动不动。

梁萧听其说话,似是为人追迫,念头尚未转完,便听来路上马蹄声又响,数十骑人马呼啸而来,骑士衣衫杂驳,均是宋人装束。大约瞧见这群汉子被江水拦住去路,一齐高声欢呼,一阵风冲到山丘之下。蓝袍汉子觑得分明,喝道:“放箭。”弓弦骤响,一排箭迎着来骑射去,只听悲嘶声起,数匹战马中箭,前蹄屈曲,将主人颠了下来。此时间,山丘上第一队大汉罢手,取箭上弦,后一排大汉跨上一步,锐箭早出,这次却是直奔其人。只听数声惨叫,那些堕地骑士躲闪不及,顿有伤亡。

那两排大汉进退之间,俨然合于法度,先射马,后射人,少有虚发。转瞬间三轮箭罢,宋人骑士已死伤二十余人,有人高声叫道:“贼子弓箭厉害,暂且避退。”众骑士抓起死伤同伴,旋风般向后疾退,退避之间,又折数人。

宋人退出一箭之地,稳住阵脚,商议一阵,些许人持盾牌走在前面,其他人持刀抡枪,徒步相随。坡上大汉被盾牌所阻,无奈停射,纷纷拔出腰刀。那蓝袍汉子一声冷笑,忽地挽起五尺大弓,大喝一声,一箭射出,那支箭比寻常羽箭粗大一倍,箭干包裹铁皮,十分沉重,但饶是如此,去势依然无比凌厉,射中一人小腿,那人吃痛惨哼,手上盾牌略偏,蓝袍汉子第二箭趁隙而至,正中那人额头,贯脑而入。两方人马见此威势,禁不住齐齐发了声喊。

蓝袍汉子弓弦一拨,又一箭射向一个壮汉咽喉。那人举盾格挡,却挡不住箭上巨力,闷哼一声,后跌数步,眼前箭芒乍闪,二箭又至,他眼疾手快,左手钢刀横出,却听“当”的一声,钢刀从中折断,那箭镞也应声而折,但箭杆去势不衰,仍然没入他咽喉。

蓝袍汉子强弓重箭,连毙二人,宋人大多胆寒,逡巡不前。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一人掠出人群,左手持盾,右手执枪,直奔缓丘而来。那蓝袍汉子箭出连珠,嗖嗖嗖发出三箭,那人枪盾左右遮拦,竟将来箭一一挡飞,来势不止,奔抵山丘之前。坡上大汉齐喊一声,纷纷持刀冲下。

那人见状,喝声:“滚开!”枪花一抖,便刺倒一人,转身再喝一声,又刺死一人。蓝袍汉子心中大凛,这十三名手下都是身经百战、千中挑一的好手,谁想遇上这人,一个照面也抵挡不住。宋人见首领显露神威,无不精神大振,鼓噪着向山丘扑来。蓝袍汉子浓眉一扬,已有决断,竟不理会那持枪高手,挽开巨弓,箭如雷奔电走,尽往他身后宋人招呼。

那持枪者耳听得身后同伴惨叫不绝,惊怒交迸,急欲抢上山坡,与那蓝袍汉子交锋。但眼前的壮汉偏偏悍不畏死,前仆后继。持枪者焦急无比,枪法更趋凌厉,喝一声刺死一人,待喝到第十三声,一众大汉尽被搠翻。那人奔上缓丘,回头一瞧,不禁心胆欲裂,敢情坡下尸横遍地,竟然再无半个活人。

这一番杀戮宛若电光石火,梁、柳二人远远瞧着,神魄俱夺,浑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枪法箭术,不由得对望一眼,均觉对方掌心之中,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坡上二人对峙半晌,那持枪者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啸,声震大江,悠悠不绝,那人一声啸罢,厉声道:“贼酋,你射得好!”此时东方已白,晨曦照亮那人形貌,只见他紫面长髯,眉飞入鬓,眼似两弯冷月,尤显凛冽之威。

蓝袍汉子也抛开弓箭,将一口单刀取在手中,淡然道:“足下枪法也好!敢问现在宋军中居于何职?”那人冷笑一声,啐道:“老子既没得做官的闲心,也受不得做官的闲气。”那蓝袍汉子面露讶色,皱眉道:“足下如此人才,竟然流落江湖,可惜!可惜!”那人冷笑道:“惜你娘个屁,那鸟官儿有什么好当?老子浪迹江湖,方才逍遥自在。”蓝袍汉子不以为忤,微微笑道:“足下枪法绝世,若能投入我大元,当可横行天下。”那人没料他当此之时,竟还敢游说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大声道:“好你个臭鞑子,我不杀你,你倒来说我。废话少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忽地丢开盾牌,将枪戳在左畔,自腰间取下一个葫芦,咕嘟嘟喝起酒来。

他虽然仰天喝酒,破绽百出,但偏偏气势俱足,叫人莫知所攻。蓝袍汉子见那杆金枪长可齐肩,枪尖金芒毕露,只因才杀过人,隐隐透着血光。枪缨也为金色,枪杆通体点染碎金,旭日一耀,宛如出水龙鳞。蓝袍汉子心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

那人喝罢酒,眉间微醺,想起同伴尽殁,不由得悲愤骤起,将葫芦猛然一掷,缓缓道:“百年新封酒,万古杀人枪!”声音沉郁无比,蕴藉了极大悲愤。蓝袍汉子哈哈笑道:“百年之酒,岂为新封?活人似春来草长,杀人如秋叶凋落,因时而动,又何来万古?”那人大拇指一跷,笑道:“好贼酋,有见识。可惜龙某酒少,要么当须敬你一斗。”蓝袍汉子浓眉一挑,脱口叫道:“龙某?莫不是枪挑东南?”

那人冷笑道:“不错,老子就是龙入海。”梁萧只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何时听过。只听龙入海又道:“不过,你虽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要知妇人能生出儿子,丈夫能养出闺女,天者清虚,却有日月之实,地者浊实,乃有空谷之虚。万物既然自相矛盾,何不能有百年新封之酒,万古杀人之枪?”这数语奇突,蓝袍汉子眉间闪过一丝迷惑,只此一瞬,气势上倏现破绽。龙入海等的便是这一刻,大喝一声,枪缨抡圆,枪尖疾吐,赫赫如骄阳腾空,勃勃如怒龙昂首,气势千钧,直锁蓝袍汉子咽喉。

霎时间,忽见那蓝袍汉子单刀疾起,刀脊磕中枪尖,嗡然声响,噔噔噔,二人同退三步,竟是功力相当,不分高下。龙入海一扫狂态,瞧了瞧手中金枪,又望着那蓝衫汉子,颔首道:“好刀法,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原来蓝袍汉子那一丝惑色竟是欺敌之策,实则并无破绽,若非龙入海留有后着,势必被他卸开金枪,单刀抢入,劈个正着。龙入海不想他貌似雄壮,心机却一深至斯,不由得精神凝定,再无轻敌之念。蓝袍汉子暗道可惜,口中笑道:“敢情阁下也通兵法?”龙入海冷笑道:“略知一二。”突地疾若惊风,噔噔噔踏上三步,每一步均是气势慑人。

蓝袍汉子冷冷瞧着金枪枪尖,横刀于胸,双足如与大地相融,凝如山,沉如海。刹那间,龙入海一声怪啸,金枪陡振,若乱莺出巢,扑将过来。蓝袍汉子直待枪到胸前,方才挥刀横劈,嗡的一声,刀枪绞击,光散影乱,一时间,两人各逞绝技,在丘顶上斗成一团。

梁萧从旁观看,那二人出手奇快,初时全然瞧不明白,但看得久了,却也隐隐瞧出一些门道。龙入海的枪法看似繁花乱锦,实则神气凝固,余势绵绵不穷。蓝袍汉子的单刀变化较少,刀光几被枪影掩盖,但每一刀绝无多余,均是用在适当之时、适当之处。

两人险象环生,斗到七八十合时,山丘上人影一乱,忽听龙入海骤喝一声,枪影顿消,金枪形神如一,直奔那蓝袍汉子胸口。

谁料蓝袍汉子也大笑一声,不挡不避,反而丢开单刀,梁萧转念不及,金枪竟已被蓝袍汉子左手攥住,右掌如电掠出。要知龙入海精气神尽系于金枪枪尖,全未料到对手当此生死关头,竟会弃刀用掌,并且掌法之强,尤胜刀法。仓促间躲闪不及,被蓝袍汉子连环两掌击在胸口,不自禁倒退六步,跌坐在地,但饶是如此,蓝袍汉子仍未避过那一枪,金枪刺入左胸,顷刻间,蓝衫已被鲜血殷透。

龙入海吐了两口鲜血,双手撑地,欲要挣起,但却终究不能。蓝袍汉子也足下踉跄,摇晃数次,举手拔出金枪,创口顿时血如泉涌,蓝袍汉子也不瞧伤势,双目凝视金枪,点头道:“好金枪,可有名号?”龙入海微喘数下,抬起双眼,目中尽是倔强之色,嘿笑道:“有名号,便叫龙入海。”蓝袍汉子一怔,哈哈笑道:“好,枪如其人,果然壮哉。”

龙入海咝咝吸了口气,忽地咬牙道:“你掌法既然胜于刀法,方才为何舍掌用刀?”蓝袍汉子叹了口气,摇头道:“你既知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就不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么?你枪法千变,我只须弃刀用掌,一变足矣。”

这两句话出自《孙子兵法》,均道兵法诡诈之意。龙入海呆了呆,暗道:“虽不知此人身份,但他有此将才,今日不死,势必后患无穷!”奋力一挣,却起不得半分,不由得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凄凉之意,一声笑罢,喃喃念道:“细雨初歇,落红飘零,龙入大海,三奇除名。”语声渐微,身子陡弛,溘然而逝。

原来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另二奇姬落红、莫细雨早年丧于萧千绝之手,他今日一死,“南天三奇”自此除名了。

蓝袍汉子虽然胜出,却也没料到龙入海这最后一枪如此猛利,掌心油皮虽脱了一层,仍挡不住这夺命一击。他起初尚能忍耐,时候一久,只觉创口疼痛难禁,肺中空气外泄,痛如烈火烧灼,摇晃数下,终于不支坐倒,呼呼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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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瞧着地上死尸,神色惊疑不定。脱欢顾盼一番,忽向那蓝袍汉子笑道:“大将军,好本事!”蓝袍汉子冷冷瞧着他,面色煞白,却不发一言。脱欢见他伤重,心中暗喜,哈哈笑道:“没料到大将军竟与本王不谋而合,也来南方刺探军情。看来大将军此番必是胸有成竹,稳夺帅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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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汉子心中雪亮,心知定是脱欢出卖自己,惹来南朝高手追杀。现下自己所处境地,较之方才更险三分,可惜伤势太重,莫说奋力一战,举手抬足也有不能,转念间,忍痛一笑,淡然道:“圣上既令千岁与我各自拟定方略,以定帅位。诚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焉能妄加猜测,须得亲眼瞧过,所拟战策方能贴切。”

脱欢听他神态从容、语气平静,不似重伤模样,心下生疑,瞧他一阵,哈哈笑道:“可惜,过了今日,小王怕是坐定了这个帅位了。大将军承让之情,小王必然铭记在心,来日南征得胜,定当烹羊宰牛,祭拜将军于黄泉之下。”说罢,向三名随从使了个眼色。三人各提兵刃,翻身下马。要知这蓝袍汉子武功雄强,换作平日,三人联手也未敢言胜,但眼前他身遭重创,任中一人也可取他性命,只不过脱欢猜不透对头虚实,故而派出三人,以防万一。

梁萧见状,寻思道:“这四王子是个大大的坏人,这蓝衣人是他的对头,想必是个好人。”他年少识浅,对善恶之分不甚明白,主意一定,忽地起身笑道:“四王爷,你的肋骨还疼么?”柳莺莺见他起身,也只好随之站起。

脱欢循声一瞧,脸色大变。他在姑苏被九如捉弄,断了两根肋骨,虽得名医疗治,仍觉疼痛,只为除掉这蓝袍汉子,始才抱伤前来。哈里斯等人也均变色。他三人同样内伤未愈,并且才吃过梁、柳二人苦头,败军之将,委实不足言勇,未及交锋,先已有些怯了。

脱欢神色变幻数次,哈哈笑道:“是你们啊!躲在石头后面做什么?哈哈,莫不是……”柳莺莺轻哼一声,忽道:“你胡说一句试试……”脱欢本想戏辱二人几句,闻言面色一沉,不敢再言,他权衡利弊,自忖有此二人,输多赢少,无奈暂且忍住恼怒,望蓝袍汉子哈哈笑道:“大将军,既然如此,咱们就此别过,只愿将军福缘深厚,安然返回大都。”

蓝袍汉子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千岁走好,小将不送了。”脱欢瞪着他没话说,脸色青白不定,忽地嘿笑一声,转过马头。其他三人也恨恨上马,四人挥鞭夹马,望来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