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双眉一皱,淡然道:“这也算难题么?难题未免太多了些。”韩凝紫脸上时青时红,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梁萧,梁萧对“天机十算”耿耿于怀,从不肯自认出身天机宫,是以神色始终坦然,韩凝紫瞧不出破绽,眼中怒意渐消,代之以茫然之色,忽地放开梁萧,冷笑道:“想来天机宫自命清流,也教不出你这等泼皮小子!”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三名农夫眼看再无生意,二度挑起担子,便要走路。不料韩凝紫忽地俯身,拾起三枚石子,挥手掷出,只听“哧哧哧”三声闷响,三名农夫似被打了一拳,纷纷仆倒,脑浆混着血水流出,柑桔骨碌碌滚落一地。韩凝紫一拍手,漫不经意地道:“任这三人走脱,岂不泄漏我的行迹。”梁萧心中惊怒:“这女人喜怒生杀全无征兆,真是一个疯子。”阿雪想到全因自己出言挽留,才给三人惹来这场灾祸,心中歉疚无比,转过头,偷偷流下泪来。
韩凝紫走了两步,蓦地回首,向梁萧嫣然一笑,懒声道:“阿凌,你好生看顾这小子,若有半点闪失,仔细你的皮。”她说的本是极狠毒的事儿,语气间却极为柔媚动听。阿凌面色发白,一迭声答应。梁萧心中暗讶:“这黄脸婆怎地转了性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须得加倍小心。”
阿凌转了一副笑脸,将梁萧扶上车,还给了个锦枕,傍阿雪坐着。阿雪侧眼望他,久久也不说一句话。梁萧被她瞧得忒不自在,忍不住道:“看什么?”阿雪面涌红潮,低声道:“多谢啦!”梁萧冷冷道:“没什么好谢的?”他心情低落之极,适才与韩凝紫斗智,全因一时义愤,事情过去,又觉兴致索然,了无生趣,是以倒头便睡。阿雪瞧他恁地冷淡,满嘴的感激话儿再也说不出来,也只好闷闷睡倒,可是心潮却起伏不定,偷眼觑看梁萧,却见他闭着眼,泪水不绝如缕,顺着面颊滑落,在木板上渍出斑斑湿痕。阿雪只觉胸中隐隐作痛,不由恨起那个柳莺莺来。
停停走走,马车又行半日,猝然停住。阿雪怪道:“阿凌姊姊,到家了么?”阿凌压低嗓子道:“蠢丫头噤声,蒙古人来了。”话音未落,忽听寒鸦惊飞,扑棱棱作响,接着便听轰隆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地皮也似随之起伏。
阿雪俏脸发白,眼里露出惧色,梁萧瞧她一眼,握住她温软小手,只觉她手心温热湿润,满是汗水,只当她心有畏惧,便道:“不用怕,有我!”阿雪见他神态从容,竟也忘了他内力尽失,红着脸点了点头。梁萧凝神听去,只闻马蹄声中,夹着蒙古语的吼叫,虽然人喧马嘶,却杂而不乱,仿佛一阵疾风,倏忽去得远了,过了好一阵,方又重归静寂。
又过片刻,韩凝紫吐了口气道:“这里是襄樊之地,宋元两军追亡逐北、兵马往来甚多,大伙儿还是多加小心,一头撞上,徒惹麻烦。”
梁萧放开阿雪的手,马车再度启动,时而上行,时而下行,行了许久,骤然停住。梁萧忖道:“莫非又遇上劳什子大军?”忽见帘子掀开,阿凌探首笑道:“到家了,下车吧。”梁萧弓身下车,只见前方苍山如黛,抱着一所庭院,绿竹含烟,画阁滴翠,委实是个清幽的去处。却听阿雪在耳边低声道:“这就是残红小筑了。”
说话间,一名年轻道士行出院门,脚不沾地般来到车前。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眉间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分外醒目。他面上一团和气,向韩凝紫拱手道:“羽灵见过主人。”韩凝紫冷道:“有事么?”羽灵笑道:“陇西九寨的首领俱在厅内,前来交割例钱税粮。”说罢眼角乜斜,与阿冰对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向其他二婢招呼,言辞谦谨,面面俱圆。
韩凝紫道:“羽灵,我有要事,懒得与那些粗人唠叨。你和阿冰自去打理,只须记得,少钱少米的,五百贯以上砍手,一千贯以上砍头,勿要乱了规矩。”羽灵笑道:“小人理会得。”韩凝紫转过头来,瞧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憎之色,道:“阿凌,你带这蠢丫头去歇息,不要再寻她麻烦。”阿凌恼恨阿雪欺瞒自己,本意下来后好好折辱她一番,此时听韩凝紫一说,忙赔笑道:“我待阿雪亲妹子一般,爱她疼她还来不及呢!”阿雪听她一说,顿有感动之色。韩凝紫更觉厌恶,转向梁萧,冷笑道:“小子你随我来!”梁萧踌躇不前,却被阿冰狠推一掌,摔倒在地,这才悟及自身内力已失,只得爬起来,随在韩凝紫身后。
二人入了庄园,抄斜路望后山走去,转过数道回廊,前方倏尔现出一片竹林。韩凝紫似嫌梁萧步子太慢,转身将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盘,梁萧只觉绿篁因风,龙吟细细,剑叶蔽空,四下里漫着如水凉意,如此走了二十余步,忽见竹间伫着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张口蹙额。他颇感眼熟,转念间悟到,这尊石像自己曾在“两仪幻尘阵”里见过,乃是“将相境”中的“吴起吮疮”。惊疑之间,再走十来步,又见一尊石像,拈须负手,却是“圣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却见一尊“剑及履及”,石像倒持宝剑,赤了一足,若奔若走,正是春秋霸主楚庄王的故事。如此每走十来步,就见一尊石像,梁萧越瞧越惊,细察之余,发觉这些石像虽与天机宫石像形似,细微处却大有不同,便似塑像者仓促瞧过一遍天机石像,再凭着模糊记忆雕刻出来,而且方位杂乱,不合“两仪幻尘阵”的阵势。
梁萧一路瞧去,渐渐发觉,这石像依南斗之位结成十字,将竹林分成四片,东为少阴、南为少阳,西为太阴、北为太阳,却是一座“南斗四象阵”,虽不及天机石阵,却也不弱。梁萧暗自留心,一面行走,一面默记竹阵方位。
行了约摸二里许,到了竹林尽头,只见山壁上一座石洞,洞门紧闭,形若满月。门楣上刻有“天圆地方”四字,娟秀妩媚,似是出于女子手笔,门边双龙蟠着一个铁八卦,竟也是一只八卦锁。
韩凝紫转动八卦锁,只听嘎嘎数响,石门应声而开。门中室方如斗,四壁摆满图书,倚墙处有张石床,床边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盘。梁萧瞧得一惊,敢情沙盘上画满勾股方圆、商方实法,均是算题符号。
韩凝紫携梁萧入门,反手掩上石门,一片清光直泻下来,室内情形历历在目。梁萧抬眼望去,只见洞顶呈穹庐之形,光洁如镜,上面嵌满明珠,大如鸽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近穹顶的岩壁上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辉映壁,照得满室通明。
韩凝紫石床上盘膝坐定,懒懒地道:“小子,大伙儿同路一程,也算有缘,彼此引介引介,我姓韩,名凝紫,你叫什么名字?”梁萧经过五龙岭一事,心灰意冷,傲气大消,也不违拗,随口说了姓名。韩凝紫点头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会算题么?”梁萧道:“略略解得一些。”韩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着沙盘上的算题,道,“你解得出来么?”
梁萧斜眼瞧去,只见沙盘上写道:“假令有圆城一座,不知周径,四门大开,纵横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为乾地,甲乙二人立于此,乙东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该塔,正居城径之半。问城径几何?”下有勾股图形。却听韩凝紫咯咯笑道:“你解出这题,我便教你活命,解不出来,哼哼,那也不消说了。”口气中满是得意之情,梁萧一挑眉,冷道:“弦上容圆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下随手解道,“以勾股相乘倍之,为实。以勾股之和为法,前后相除,商为二百四十。城径便是二百四十步。”
这道算题韩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门径,哪知梁萧顷刻作答,算路之精奇,匪夷所思。韩凝紫盯着算式,脸色阴晴不定,沉吟半晌,才皱眉道:“怎会这样容易?”梁萧道:“此乃考圆之术(按: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几何学),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难以入门,倘若知道方式,却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圆,另有八题,分别为:勾股容圆,勾上容圆、股上容圆、勾股上容圆、勾外容圆、股外容圆,弦外容圆、勾外容半圆、股外容半圆,统称为‘洞渊九容’。”他挥洒自如,写出九容方式。韩凝紫瞧着他专注神色,心头没来由一痛,暗暗寻思:“这少年算题的模样,与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萧写完方式,抬头瞧去,忽见韩凝紫脉脉注视自己,如痴如狂,不由心儿一跳,奇道:“有疑难么?”韩凝紫娇躯一颤,迟疑半晌,缓缓道:“你……当真不是天机宫的人么?”梁萧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韩凝紫双手摆弄算筹,怔怔坐了许久,长叹一口气,才依着梁萧的法子,在沙盘上演算;但只算了两行,忽地泪涌双目,一点点滴在沙盘之上。
梁萧皱眉道:“算不出来,也用不着哭吧!”韩凝紫猝然惊悟,不由得恼羞成怒,倏地抬手,便向梁萧打去,但掌到半途,泪眼模糊间,影影绰绰却见到一个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颤,这一掌竟打不下去。梁萧见她举止奇怪,正觉讶异,忽见韩凝紫泪水过处,露出两道雪白透红的肌肤,心中暗暗吃惊。韩凝紫见他神色有异,恍然觉出因由,取了手绢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只见两腮蕴红,宛如秋桃,双眉弯弯,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余,又透着几分寒意。
梁萧不料她黄脸之下,竟是如此绝色,较之柳莺莺,风华韵致,犹有胜之。韩凝紫发了一会儿怔,默不作声,又给出一道“招差题”,立天元求兵员钱粮之数。梁萧原本意气消沉,但不知为何,一涉算术,便又神思捷悟,有若飞箭,韩凝紫题说一半,他已给出结果。韩凝紫更惊,再给一道“和合分差题”,仍说题头,梁萧又已报出结果,韩凝紫惊怒交迸:“我本当天机宫为天下算学之宗,未料天机宫之外,竟还有如此奇才?”当下反复套问梁萧师承,梁萧只不作声,唯见韩凝紫写出算题,方才开口解答。
–
梁萧无处可去,唯有躺在石床上发呆。洞顶明珠本身并无光亮,实借天光照明。一入夜,明珠无光可借,石室内顿时漆黑一团。梁萧只觉身下青石冰冷,一时间,伤心、寂寞潮水般涌上心头,恍惚一阵,沉沉睡去。
次日,梁萧醒得极早,大约是在石床上睡得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挣起身来,却觉嗓子一阵干痛,竟是受寒之兆。自他习练内功以来,此等情形从未之有,寻思如此瞧来,自己不仅变成一个寻常之人,或许更如阿凌所言,比之常人,犹有不如了。
梁萧心中凄凉,默运心法,但觉一丝暖流从无而有,慢慢从丹田生出,在经脉中缓缓游走。他心中一喜,催动内力,过得良久,那丝真气依旧沉滞纤弱如故,毫无长进。梁萧暗忖这般从头练起,要练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光阴。霎时间泄气已极,撤去心法,躺回床上发呆。
心灰意冷中,忽听洞外传来拍门声,继而便听石门下方嘎吱一声,开了扇小窗,塞进一个大木盘,盛着碗碟,只听阿冰说道:“窝囊废,快些吃完,别要耽搁了。”梁萧从前日午后便没有进食,嗅得菜香,顿时腹中雷鸣,心道:“早晚是死,做个饱死鬼也是好的。”当即跳下床来,将木盘端回桌上,却见一素三荤,鸡鱼俱全,还有一罐鸡汤,炖得浓腻滚热。梁萧大快朵颐,将肚皮撑得胀饱,才将盘碗从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说几句话,却听她脚步声渐去渐远,四周又复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