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众人都来梁萧处聚集。赵四得知梁萧也从军照应,转悲为喜,又着实拜托了一番。
梁萧与众人一道,前往西华苑点兵校场。但见场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站满了应征的军士和送别的亲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声四起。这次万户史格在华阴一地征军八百名,合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马,共计三千两百人,一律在西华苑点齐。
众人各与亲人告别。梁萧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阿雪,无须再送!我打完仗,立马回来。”阿雪点点头,转身便走。梁萧见她容色太过平静,心中隐隐不安:“这傻丫头别要做出什么蠢事。”
这时锣鼓响起,梁萧七人翻身上马,众家眷退出校场,远远观望。三通鼓罢,众军士各自入列,只见史富通身着铁甲,骑着战马,一阵风驰到苑外,耀武扬威,数点兵马。囊古歹自与父亲说好,将自己和土土哈转了过来。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队,自行结合。一旦结成十人队,推出十夫长,若非大将军令,不可擅自变更,十人须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擅自丢下同伴者,处以极刑。梁萧队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寻了三名父亲年事已长的同袍,十个人结成一队。
点兵已毕,苑内驰出一名白袍将军,约摸四旬年纪,玉面黑须,眉长眼大,一袭白狐领的披风,猎猎随风而动。李庭促马上前,在梁萧耳边低声道:“这便是史格了。”
却见那史格目光炯炯,扫视众军一匝,朗声道:“但凡自古名将,多是出生行伍。战场之上,强弱尊卑尽以战功而论,一眼就能瞧个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但有大功,史某定然令其富贵,但若违反军令,杀之无赦,我话不多说,望诸位好自为之。”言毕将众军分作步骑,操演一阵,当日发放兵刃铁甲,在西华苑四周结营驻扎,准拟次日出发,与父亲史天泽的大军汇合。
土土哈返回营帐,气呼呼地坐下,大声叫道:“这史格让人好不生气。想我土土哈从军,是要为忽必烈皇帝打仗,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打仗,他史家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与其生气,不如打仗立功。凭你的能耐,将来的地位,只会在他之上,不会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萧你也一样。”梁萧摇头道:“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便回来练好武功,了断仇怨,再携我妈和阿雪遍游天下,过些散淡日子。”土土哈沉默一阵,叹道:“梁萧,土土哈被你一说,也想过那种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欢土土哈。再说,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烫,若不骑马开弓,跟人作战,那可难受得紧啦!”想到阿雪,他神色一黯。梁萧本想安慰他一下,但阿雪不愿,也无法子,只得默不作声,倒下睡了。
一夜无话,次日军队开拔。梁萧按军中惯例,临行点兵,让众人各自报数。自己先报“一”,众人从二到十,一一报过。
待三狗儿报完“十”,梁萧正要转身去跟百夫长交代,忽有一个细微的声音道:“十一!”众人俱各惊奇。梁萧定睛看去,却见三狗儿身后怯怯地站了一个小兵,穿着一身不大合体的衣甲,面如冠玉,眉目清秀。众人只当有人站错了列,正欲提醒,梁萧却看得分明,一言不发,劈手揪住“他”,也不顾那士兵挣扎,拖到一边角落,压着嗓子道:“阿雪,你弄什么鬼?”
阿雪眼睛一红,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萧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饭,把甲胄脱了,回家去。”说罢转身便走,谁料阿雪忽地蹲在地上,嘤嘤啜泣起来,梁萧心道:“不论你怎么哭,我也不心软。”忽听阿雪道:“哥哥说话不算数。”梁萧一愣,忍不住回头道:“我怎么不算数了?”阿雪呜咽道:“哥哥说的,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梁萧心道:“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时我说的话。”便道:“是说过,又怎么着?”阿雪哭道:“但哥哥走了,阿雪就不开心,阿雪难过得要死,阿雪想跟哥哥一起。呜呜,阿雪……阿雪不要留在这里……阿雪要跟着哥哥……”
梁萧被她这番话说得僵住,心中又是恼怒又是酸楚,无奈蹲下来,好言说道:“阿雪,这是去打仗啊!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从军?”阿雪拭去泪,大眼瞪着梁萧,道:“我不管,哥哥你说了,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就要跟哥哥从军,哥哥不答应,让我不开心,就是说话不算数,哥哥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梁萧目瞪口呆,心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这死丫头笨头笨脑,怎地会琢磨出这么一番话来。糟糕,这下被她套死了。”他怎知道,阿雪虽笨,但这三天工夫,无时无刻不在揣摩,如何不与梁萧分开。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一个人锲而不舍地琢磨一事,总有开窍的机会。梁萧以为她笨,却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己平日里千巧百灵,此时却除了两眼圆瞪,说不出一个字来。而阿雪早已铁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对视。
二人就这么对望半晌,远处传来号角之声,那是大军集合的号令。梁萧一顿足,拉起阿雪,咬牙道:“若你是个男的,老子一巴掌打烂你屁股。”阿雪看他神情,知道计谋得逞,顿时眉开眼笑。梁萧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转回。众人见他二人去而复返,皆是诧异。
李庭儿蓦然认出阿雪,失声叫道:“哎哟,这不是……”话未说完,便挨了梁萧一脚。梁萧怒道:“都给老子闭嘴,谁敢再说话,军法处置。”他心里有气,趁机发泄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认出阿雪,但看梁萧一脸怒容,情知必有隐衷,不敢触他霉头。其他三个兵士却心中奇怪:明明是十人队,怎么多出一个,还长得女里女气,能打仗么?但见这十夫长满身杀气,也都不敢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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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三响,爆竹响起,驱祟辟邪。两千兵马裹着应征民夫,向东开发。道路两旁挤满送别的人,父母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女哭爹爹,牵衣拽马,遮道而哭,号泣声响成一片,众征卒无不动容,孱弱者纷纷坠下泪来。
大军越走越远,哭声已不可闻,可仍在众人耳边盘旋,梁萧回头望去,但见丘山重重,再无一个亲人,不由心生惆怅,想起少时学的一首诗,叹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囊古歹听得,皱眉道:“梁萧,这诗可不吉利。”梁萧微微苦笑,不再念下去,赵三狗却奇道:“怎么不吉利?”囊古歹有意显摆学问,笑道:“这是汉人诗圣杜甫的名篇,最后几句是这么说的: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几句甚是浅显,土土哈等人都听得明白,纷纷骂道:“明知不吉利,你还念出来!懂几首屁诗就了不起了么?”囊古歹被溅了一脸口水星子,大是狼狈。
兵马从华阴出发,当日过了潼关,夜宿闵乡,次日渡过黄河,行军两日,进入河南境内。在洛阳史格与兄弟史弱汇合,兵马增至六千,折道向南。十余日后,进抵蔡州,此时史天泽也率本部精锐到达。兄弟二人晋见父亲。午时史格回营,召集众军聚合。
众人到了军帐之前,但见史格负手而立,不言不语,面色阴沉,皆感事有不妙,心头好生纳闷,过了好半晌,却听史格道:“本帅见过家父了,家父以为,这支新军甚是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驻扎,多加操练,后方粮草不久将至,到时协助押运。”
众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萧之辈,不用打仗,乐得轻闲,怒的却是土土哈与囊古歹。众人返回营帐,土土哈还没进门,便将头盔猛掷于地,怒道:“本指望直扑襄阳,跟宋人大战一场,怎料竟是押运粮草?”回头一看,但见梁萧盘膝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画,不由叫道:“梁萧,你怎么不说话?”梁萧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泽,说话不管用。”囊古歹看着地上字符,奇道:“梁萧,你在算术?”梁萧笑道:“你也会?”囊古歹道:“会一点,但你算的我看不大懂。”梁萧道:“左右无事,我在计算军中粮草出入之数,顺便推演若是打起仗来,每一军士一天应背负多少军粮,每日消耗多少粮草;步军消耗多少,马军消耗多少,作战三天如何分派粮草,作战七天又如何摊派?”
土土哈奇道:“这也能算出来?”梁萧笑道:“能的。你瞧这一题,假令一个民夫负五斗米,一个军士带五天的干粮,每天一人吃两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师,一来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两个民夫和一个军士,背粮的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来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个民夫一个军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头道:“就算三个人背,还是不够咱吃!”
梁萧道:“此次征宋,签军二十万,加上前线大军,便有三十万之众,征讨时日,也不止一月两月,许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粮不止,一个人顶两头猪,不,该顶两头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个民夫也养活不了。”众人大笑。梁萧也笑道:“若是使用牛马,倒要省些。骆驼能背三石,马一石五,驴一石,但牲畜也要草料喂养,牲畜多了,还会生病死去,粮食搁在哪里,就烂在哪里!况且使用牛马,还须得道路畅通,是以遇上险阻,还得开路搭桥。再说,蒙人多吃肉食,牛马消耗极大。据以上种种,经我运算,便是以车马运输,三十万大军少说也要百万民夫,赶牛牵马、昼夜搬运才能供养。”
李庭叹道:“听梁大哥这么说,咱们只知打仗痛快,却不知道养活一个士卒如此艰难。”土土哈也道:“难怪忽必烈皇帝迟迟不愿签军,原来是因为这个。”梁萧道:“若以钱粮消耗而论,攻远大于守,征讨越远,越是不利。但守者也有不利之处。其实背粮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若‘因粮于敌’,即是用对方的粮草养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获得给养,此长彼消,守方定然疲弱,而攻方更为强悍。”
土土哈大悟道:“对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地没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说来,若是守者最好坚壁清野,不留粮草于敌了?”梁萧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说呢?”土土哈道:“我以为,莫如断敌粮道,逼迫对方退兵。”梁萧道:“土土哈说得对,与其死守,莫若出击,以精兵锐卒游击敌后,断其粮草,方为上上之策。”土土哈大笑道:“梁萧,你绕着弯子,就是要说押运粮草十分紧要,叫我不要轻视吗?”梁萧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胆略,但出奇兵于我军之后,游击骚扰,摧毁粮道,却是上上之策。兵法云‘十则围之’,故而守城较易,但突袭却非得极精锐之士不可。换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当敌之强,以我之强,攻敌之弱。弱者莫过于粮草。我方才算了一次,若是每天摧毁一支千石粮队,两年之内,定叫元朝大军哀鸿遍野,无功而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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