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面色微变,沉吟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免错杀无辜。”梁萧点头道:“这话足见坦荡。”说着拔出天罚剑来,众人瞧得是把锈剑,均是大笑。风怜羞怒交迸,顿足道:“有什么好笑,宝剑又不是女孩子,要那么好看干嘛?”众人笑声更响。贾秀才嘿然道:“姑娘有所不知。女孩子丑些,犹能做老婆生孩子,剑若是锈了,可是要命的事情。”云殊也道:“剑不合用,大可换过。”梁萧摇头道:“不必。”他神色凝定,手抚长剑,慢声道:“草木为剑,也可伤人。何况此剑乃是天下第一剑,铸成以来,仅杀一人。”说到最后两句,声若殷雷滚滚,竟将场中哄笑一时盖住。
云殊神色微微一变,冷然道:“天下第一剑?哼,不打诳语么?”梁萧道:“决非诳语!”云殊点头道:“好,阁下请了!”梁萧身形微躬,长剑斜指道:“请!”请字出口,双剑已交。这二人俱为当代剑道奇才,这一出手各抢先机,一轮快剑使得如光流影散,快准狠辣,瞧得人眼花缭乱,几乎喘不过气来。
疾风般缠斗数合,梁萧只觉云殊出剑飘忽百变,无迹可循,不但瞧不出“八大剑道”的影子,至乎“归藏”之意也被化去,剑来剑去,全然看不出先天易理的影子。梁萧越斗越惊:“此人剑术之强,已仿佛当年穷儒公羊,只是太过狠辣了些。”
云殊这些年来,纵横沙场,杀人无数,抑且元廷为了除他,不断派出奸细刺客,蒙汉高手。他这一路剑法实是于战场之中,出生入死锤炼而来,一旦展开,剑下难有十合之将,但与梁萧斗到这里,也觉迷惑:“这厮当年武功已自了得,急切间胜不得他,倒也罢了。但他此时所使剑招明明依循先天易理,偏又浑若天成,叫人看得明白,却破解不了。”两人各怀心思,剑招渐渐生出诡奇变化,忽快忽慢,快时迅若风雷,如颠如狂,慢时剑锋飘若柳絮,如带千钧。
这般时快时慢,乍看安稳,但在高手眼中,却比快剑抢攻惊险十分。要知快剑抢攻不过一逞气力之勇、应变之速。此刻不仅斗力,抑且大斗智谋。招式变缓,或是因为虚招诱敌,或是因为觑敌虚实,蓄力蓄势。便如雷雨之前,先有狂风乱起,再有乌云聚合,然后雷鸣电闪,最后才是大雨滂沱,天地施威尚且蓄势而行,何况凡俗武功。是以二人出剑越慢,越是深思熟虑,气势蓄足,不出剑则已,出则必是杀招。
二人都是当世罕有的大高手,深明此理,一人放慢,对手自也心生顾虑,不敢随心所欲施展快剑,以免显露破绽。
释天风被夫人逼着旁观,颇感失落。但他天性嗜武,瞧到精妙处,不由得眉飞色舞,大呼小叫,不时挥拳出脚,推演双方变化,评判二人得失。他旁观者清,倒也时时切中弊端,但说来容易做来难,场上二人耳中听得清楚,却苦于对手变招太快太奇,取胜之机稍纵即逝,不容把握。
风怜瞧得焦急,靠近释天风问道:“释岛主,你说,谁的胜机更多一些?”释天风道:“难说得紧,梁小子剑法极好,姓云的却也不差,公羊穷酸教出这样的徒弟,真真叫人艳羡。”他说话之时,双眼兀自不离斗场,两个食指当作宝剑缠来绕去,不断推敲变化。
风怜大感失望,噘嘴道:“这里武功就数你最好,你说不上来,谁还说得上来?”释天风听了这话,大喜道:“小丫头这话大有见地,老夫的武功当然最好。”风怜眼珠一转,问道:“释岛主,倘若你和姓云的打,谁更厉害呢?”释天风想也不想,脱口便道:“那还用说,自然老夫厉害!”风怜笑道:“好啊,这般说,师父就笃定胜啦。”释天风奇道:“这话怎么说?”风怜道:“在开封铁塔,师父胜了你半招,自然比你厉害,如今你又比姓云的厉害,这般推断起来,岂不是师父比姓云的更加厉害?”
释天风挠头道:“这个,这个么……”言下颇为迟疑,他输给梁萧是铁板钉钉、赖之不脱的,胜过云殊却是信口胡吹,从没试过。风怜不待他多想,一口气追问道:“难道释岛主胡吹大气,原本就不及姓云的?”释天风不由怒道:“放屁!”他骂得不雅,风怜却也不以为忤,嘻嘻笑道:“既然释岛主不是吹牛,那师父就笃定胜了。”释天风忖道:“小丫头言之有理,梁萧胜过老夫半招,他败给云殊,老夫岂非也跟着败了,不妥,大大不妥。”一时兴起,高声叫道:“不错,梁小子必胜无疑,姓云的输字当头,绝无胜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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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除了梁、云二人,就数释天风武功最高,见识最了得,他一出口,叫旁观群豪无不担起心事。释天风说罢,当即付诸行动,出言尽挑云殊破绽。一时之间,就好比梁萧的武功加上了释天风的见识,两大高手合斗云殊一个,云殊渐感吃紧,径处下风。
花无媸瞥了风怜一眼,心道:“有其师必有其徒,这小丫头也恁地狡狯!”当下微微一笑,道:“释岛主稍歇,老身想与你打个赌?”释天风好奇道:“赌什么?”花无媸笑道:“我们猜猜场上斗剑二人,谁会胜出!”释天风笑道:“好啊,不过赌赢了有甚好处?”
花无媸笑道:“老身赢了,还请释岛主指点我这孙儿一套厉害武功。”释天风笑道:“这个容易。但我若赢了,又当如何?”花无媸笑道:“释岛主赢了么?老身便让你看一遍我天机宫的《太乙分光剑谱》如何。”
释天风大喜过望,脱口叫道:“此话当真?”要知“太乙分光剑”为天机宫镇宫绝技,已臻武道绝诣,当年花无媸与公羊羽用这套剑法,双剑合璧,杀得萧千绝大败而逃,威震武林。释天风嗜武如命,几次来到天机宫,都为借剑谱一观,可任凭他如何软磨硬泡,花无媸只是婉拒,没料今日竟会口齿松动,叫他如何不喜。
花无媸淡然道:“当着天下英雄,老身焉能说话不算?”释天风喜不自胜,拍手道:“好啊,老夫赌了。”花无媸笑道:“释岛主快人快语。场中二人,你我各猜一人如何!”释天风道:“好,你赌云殊胜么?”
花无媸摇头道:“不对,我猜梁萧胜!”众人闻言,都是一惊:“云殊是她爱婿,她怎地却赌敌人获胜?”释天风不假思索,张口便道:“好啊,老夫便赌云殊胜。”话一出口,又觉别扭,挠头道:“哎哟,不对不对,我方才还说梁萧胜的。”
花无媸脸一沉,正色道:“释岛主,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咱们绝无二言。如此说定,倘若梁萧胜了,岛主便教圆儿武功;若小婿侥幸胜出,老身立马交出《太乙分光剑谱》。”释天风拧起眉头,寻思道:“梁萧若是胜了,老夫赌输不说,还得花费功夫教那小混蛋的武艺,麻烦麻烦。倘若云殊胜了,我便能看到剑谱,十分划算。”当下目视斗场,忽道:“云小子这一剑使得差了,若是刺‘神阙’穴,梁小子必然不妙,嗯,好,上刺‘下陵’,对,下刺‘天泉’。”口吻一改先时,俨然指点起云殊的剑法来。
凌水月忍不住瞅了花无媸一眼,忖道:“花家妹子心思端地机巧,几句话便迫得老头子变了心意。只不过,拿剑谱作饵未免太过。”她当此窘境,深感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唯有壁上观望。风怜越听越觉不对,怒道:“释岛主,你好偏心。”释天风诈作不闻,嘴里自顾唠叨。风怜一顿足,举掌劈向释天风,释天风头也不回,伸出一指,点中风怜五枢穴,风怜动弹不得,方欲骂人,又觉嗓子干涩,一句话还未出口,眼泪早已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花镜圆见状,忽地闷声蹿上,扑向释天风捶打。释天风让开两拳,瞪眼道:“小混蛋,你怎地也来打我?”众人都觉奇怪,花镜圆小脸紧绷,仍是挥拳乱打,释天风只好弹出一道劲风,将他点倒。花无媸最疼这个孙儿,见状大急,跳上来试图解穴,但释天风的“无相神针”何等厉害,花无媸连试几种手法,都是无效,不禁怒道:“释天风,你干么伤我圆儿?”
释天风瞅她一眼,心道:“是了,这小娃娃故意捣乱,好叫梁萧取胜,逼我教他功夫。哼,花无媸帮腔,那也是怕老夫胜了,瞧了她的剑谱,嘿,你祖孙俩一条心,老夫怎能上当?”嘿地一笑,并不理会,不断出语相助云殊。此时花无媸气头一过,也寻思:“如今比剑正是紧要关头,万不能得罪此人。但他点了圆儿穴道,也不能这般算了,日后有暇,再与这老混蛋算帐。”眼看花镜圆流出泪来,只当他中了指劲难受,不觉心痛欲碎,紧紧抱着孙子,眼鼻一阵酸楚。
云殊得了释天风言语,渐渐扳回劣势,炎龙剑泼风一般将梁萧压住。梁萧所受压力越大,心思益发专注,长剑守得滴水不漏,云殊纵有释天风相助,遽然间也难将他击破。二人剑气纵横,又斗了十余合,梁萧心念微动,忽地觉出云殊剑法中有一丝不谐之处,虽然稍纵即逝,但却分外明晰。梁萧悟通“谐之道”,灵觉敏锐,不仅自身出招力求和谐圆通,而且对手出剑稍有不谐,便能知觉。
再斗数合,云殊剑招中不谐之处又度闪现,抑且瞬息间闪现两次。梁萧恍然大悟:敢情不论多强的高手,剑使得久了,精力松懈,剑招中也必然出现不谐之处。就好比算数之时,算式不谐,便会结果错误,枉费功夫,倘若剑招中有不谐之处,也势必影响气势,流露败机。
梁萧瞧出这点,掌中运剑,心中默察,渐渐觉出云殊剑法中更多的不谐之处,有的清楚,有的模糊,但用心体察,均是不难把握。陡然间,梁萧眼前呈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奇妙境界,云殊的剑法再也不是无迹可循。梁萧欣喜之余,又是唏嘘,深感人力有时而穷,终不及宇宙浩大,浑然和谐。想到此处,梁萧依循云殊剑招,突地依“谐之道”刺出一剑,挑中云殊剑身,铮然声响,云殊剑势一乱。云殊大吃一惊,飘身后退,梁萧纵身赶上,两人长剑相交,云殊剑势又乱,不得已,施展身法,再度后退。片时间,梁萧连出五剑,云殊便退了五次,转眼间便已退到木台边上,身后便是湖水。众人但见情势急转直下,无不惊诧,以释天风之能,也是张大了嘴巴,不知从何说起。
云殊退无可退,蓦地剑法转疾,重又使出快剑,欲要抢占先机。梁萧凝立不动,长剑绕身,忽前忽后。云殊则如一道电光,人剑合一,只在他身周盘旋缠绕,相攻甚急。只听铮铮之声不绝,长剑连番交击,云殊长剑屡被梁萧挑开,处处受制,气势大减。但受制越多,剑法不谐之处也就暴露越多,此消彼长,梁萧出剑越发随心所欲,云殊纵然剑如狂风,剑招却已破绽百出。但除了几个顶尖高手,群雄均没瞧出其中奥妙,只见云殊逼近梁萧,便即鼓噪叫好。
叫得半晌,但见云殊圈子越绕越大,初时五尺方圆,渐渐扩到一丈,兀自狂奔不休,无法自主。群豪武功便是再差,至此也瞧出高下,鼓噪声渐渐低了下去,只瞧得梁萧出剑悠然自得,斗到兴发,索性闭眼出剑,此时他心思敏锐非常,不以目视,也能听出云殊剑风中任何不谐之处,闻声发剑,无有不中。众人见此奇景,俱都惊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