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这次走没有一个同事替他饯行。既然校长不高兴他大家也懒跟他联络。他不像能够飞黄腾达的人——“孙柔嘉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后悔的一天”——请他吃的饭未必像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并且请吃饭好比播种子:来的客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级小职员;有几个一定还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这样种一顿饭可以收获几顿饭。鸿渐地位不高又不属于任何系平时无人结交他他也只跟辛楣要好在同事里没撒播饭种子。不过鸿渐饭虽没到嘴谢饭倒谢了好几次。人家问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说:“怎么?走得那么匆促!饯行都来不及。糟糕!偏偏这几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没有工夫孙小姐劝他迟几天走大家从从容容叙一叙——好好遵命那么就欠礼了。你们回去办喜事早点来个通知别瞒人哪!两个人新婚快乐把这儿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高校长给省政府请到省城去开会大考的时候才回校始终没正式谈起聘书的事。鸿渐动身前一天到校长室秘书处去请旅行证件免得路上军警麻烦顺便见校长辞行高松年还没到办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书处领取证件一问校长早已走了。一切机关的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气来得很迟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鸿渐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气愤里又有点得意。他训导的几个学生因为当天考试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来话别。他感激地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这些学生来了又去暂时的热闹更增加他的孤寂辗转半夜睡不着。虽然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去年来的时候多少同伴现在只两个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一个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温暖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没亮轿夫和挑夫都来了;已是夏天趁早凉好赶路。服侍鸿渐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送到大门外看他们上轿一手紧握着鸿渐的赏钱准备轿子走了再数。范小姐近视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离以为会碰见送行的男同事脸上胡乱涂些胭脂勾了孙小姐的手从女生宿舍送她过来。孙小姐也依依惜别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轿子祝她们俩一路平安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不过这地址怎么写法?要开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说时格格地笑。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轿夫到镇上打完早尖抬轿正要上路高松年的亲随赶来满额是汗把大信封一个交给鸿渐说奉校长命送来的。鸿渐以为是聘书心跳得要冲出胸膛忙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信笺一个红纸袋。信上说这一月来校务纷繁没机会与鸿渐细谈前天刚自省城回来百端待理鸿渐又行色匆匆未能饯别抱歉之至;本校暂行缓办哲学系留他在此实属有屈所以写信给某某两个有名学术机关推荐他去做事一有消息决打电报到上海;礼券一张是结婚的贺仪尚乞哂纳。鸿渐没看完就气得要下轿子跳骂忍耐到轿夫走了十里路休息把一个纸团交给孙小姐说:“高松年的信你看!谁希罕他送礼。到了衡阳我挂号退还去。好得很!我正要写信骂他只恨没有因头他这封来信给我一个回信痛骂的好机会。”孙小姐道:“我看他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冤家?骂了他于你有什么好处?也许他真把你介绍给人了呢?”鸿渐怒道:“你总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许人称心傻干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讲道理。”孙小姐道:“天气热得很我已经口渴了你别跟我吵架。到衡阳还有四天呢到那时候你还要写信骂高松年我决不阻止你。”鸿渐深知到那时候自己保不住给她感化得回信道谢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军热水瓶搡给她一壁说:“他这个礼也送得岂有此理。咱们还没挑定结婚的日子他为什么信上说我跟你‘嘉礼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诉你。因为你我同路走他想——”孙小姐道:“别说了!你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说时把高松年的信仍团作球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里。她刚喝了热水脸上的红到上轿还没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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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两件大行李都交给辛楣介绍的运输公司据说一个多月可运到上海。身边旅费充足多住几天满不在乎。上飞机前一天还是好晴天当夜忽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点阴雾。两人第一次坐飞机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猫。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机场迎接鸿渐俩的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别重逢的欢喜。辛楣瞧他们脸色灰白说:“吐了么?没有关系的。第一次坐飞机总要纳点税。我陪你们去找旅馆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们接风。”到了旅馆鸿渐和柔嘉急于休息。辛楣看他们只定一间房偷偷别着脸对墙壁伸伸舌头上山回亲戚家里的路上一个人微笑然后皱眉叹口气。
鸿渐睡了一会精力恢复换好衣服等辛楣来。孙小姐给邻室的打牌声街上的木屐声吵得没睡熟还觉得恶心要吐靠在沙里说今天不想出去了。鸿渐急劝她勉强振作一下别辜负辛楣的盛意。她教鸿渐一个人去还说:“你们两个人有话说我又插不进嘴在旁边做傻子。他没有请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个人少我一个人全无关系。告诉你罢他请客的馆子准阔得很我衣服都没有去了丢脸。”鸿渐道:“我不知道你那么虚荣!那件花绸的旗袍还可以穿。”孙小姐笑道:“我还没花你的钱做衣服已经挨你骂虚荣了将来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缝账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馆来的时候一路上看见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许多。我白皮鞋也没有这时候去买一双我又怕动胃里还不舒服得很。”辛楣来了知道孙小姐有病忙说吃饭改期。她不许硬要他们两人出去吃。辛楣释然道:“方——呃——孙小姐你真好!将来一定是大贤大德的好太太换了旁的女人要把鸿渐看守得牢牢的决不让他行动自由。鸿渐你暂时舍得下她么?老实说别背后怨我老赵把你们俩分开。”鸿渐恳求地望着孙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孙小姐瞧他的神情强笑道:“你尽管去我又不生什么大病——赵先生我真抱歉——”辛楣道:“哪里的话!今天我是虚邀等你身体恢复了过天好好的请你。那么我带他走了。一个半钟头以后我把他送回来原物奉还决无损失哈哈!鸿渐走!不对你们也许还有个情人分别的简单仪式我先在电梯边等你——”鸿渐拉他走说“别胡闹”。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那位先生做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说: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辛楣也有正经话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了风景。他出了旅馆说:“你有大半年没吃西菜了我请你吃奥国馆子。路不算远时间还早咱们慢慢走去可以多谈几句。”鸿渐只说出:“其实你何必破费”正待说:“你气色比那时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声干嗽目不斜视说:“你们为什么不结了婚再旅行?”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机头晕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见自己烧的脸忙说:“我也这样要求过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结婚说她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