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智勇双全,与绑匪巧妙周旋的事迹再次上了各类媒体,铺天盖地的褒扬之词让我觉得是在做梦。栾冰然一语成谶,我真的被宣扬成了这座城市的英雄和希望。在接受媒体采访之前,方队长和冯所长跟我进行了一次秘密谈话。冯所长问我,是不是那天晚上在派出所偷看到了市局统一部署的绝密通知?我说是的。方队长接着问我:“你为什么把自己的眼角膜卖了?”
我说:“我得了癌症,我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超不过半年。”
冯所长和方队长对望了一眼,方队长最后对冯所长说:“你带他去接受采访吧。”
我问方队长:“我卖眼角膜的钱,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方队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你没有卖过眼角膜,你填写的是捐献眼角膜,是被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骗了。”
我说我明白了,但我不想接受采访,方队长问为什么?我说:“我接受采访必须带上栾冰然,可是我又担心她将来会被徐二炮的余党报复。”
方队长说:“你放心吧,他们团伙总共八个人,现在全部抓获归案了,身上都背着人命案子,这辈子不可能再放出来了。”
冯所长还叮嘱我,不能对媒体说我得了癌症。我问为什么?冯所长也讲不出为什么,总之他觉得不合适。我又问他,觉得哪里不合适?冯所长也讲不出为什么,最后他有些不耐烦了,就对我说:“随你便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和栾冰然的关系有点怪异,那晚上在山洞里,我们俩一直扮演恋人,她的拥抱,她的眼泪,她的亲吻,给了我全部勇气和智慧。可是,从被警察解救出来之后,我们俩又变成了公益关系,我是癌症患者,她是我的临终关怀人。昨天晚上,我们俩一起吃完日本料理出来的时候,我的手故意碰了一下她的手,她迅速地把手揣进羽绒服里,还故意说天气好冷啊。我当时很失落,我的心比天气还要冷,我甚至懊悔被警察解救,如果我们现在还在徐二炮手里,我敢肯定栾冰然还会爱我心疼我,为我撕心裂肺掉眼泪。就算是两只耳朵都被徐二炮割掉,我也在所不惜。昨夜一夜没睡,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和栾冰然没有相爱的基础,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才有几天,而且我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爱了又能怎样?如果爱了,只能给活下去的人徒增痛苦。想到这一层,我也就释然了。
采访地点被安排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大会议室,前来接受采访的,除了我之外,还有魏党军、杰克、露丝和栾冰然,我们五个人坐在台上,台下坐满了记者,还有长枪短炮一样的摄像机和照相机。而且,我的前妻带着我儿子也来了,他们娘儿俩坐在第一排,前妻不停地对着我微笑,还伸出大拇指。她的嘴型好像只说了两个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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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进行得很热烈,基本都是其他四人在说话,我羞于标榜自己。虽然大多数记者都是对着我提问的,可我总是把话题撂给大家,尤其是善于说场面话的魏党军,简直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不遗余力地夸赞我这个前下属。采访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一个很鸡贼的女记者问我:“余先生,请问你怎么会有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组织的联系电话?”
我说:“我从网上搜的,跟其中一个人通过QQ联系,所以有了他们的电话。”
鸡贼女记者又问:“你一个普通市民怎么会跟犯罪组织有联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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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而其他人也无法替我回答这个问题,现场瞬间变得尴尬,所有记者都竖起耳朵听我的解释。我相信,此刻现场的摄像机和照相机肯定都把镜头推上去,正在给我面部特写。主持现场采访的冯所长急忙给我打圆场,说是余先生身体不适,宣布采访到此结束。现场开始有些骚乱,这是很多记者因为不满发出的声音。其实,我现在有很多应答备案,每一条都能帮我渡过这一关,例如是对方主动加我的QQ,询问我是否愿意捐献眼角膜等等,但我不想搪塞。我知道,所有记者都是人精,他们会揪住这个话题问个底儿掉,于是,一个谎言需要一千个谎言来遮掩。我总共还有不到半年时间,我不想在谎言中走完我的人生。于是,我站起身来,现场霎时安静下来,我清了清嗓子说:“是我主动找到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因为我卖掉了我的眼角膜。”
采访现场像是炸了锅一样,我的回答让记者很是兴奋,兴奋得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提问。我的肾上腺素就像决堤的洪水,兴奋度绝对超过在座的记者,我的大脑或者说是我的灵魂仿佛出了壳,晃晃悠悠荡漾在会议室的上空,欣赏着因我一举一动一张嘴就能把控的场子。两个月前,就算是在我七十平方米的家里,都不是我能控制的场子。两个月后,我竟然能够左右北京城里所有媒体记者的兴奋度。我真他妈的应该感谢胰腺癌,如果不是胰腺癌,我怎么能享受一周来如此快意的人生?冯所长离开主持台,走到我的跟前对我说:“余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适?我们先去休息室休息一下吧。”
我一摆手,拒绝了冯所长的台阶,台下的记者看到我的手势,也安静下来。先前那个女记者接着发问:“请问余先生,您为什么要卖掉自己的眼角膜?”
我从会场半空中收回我的大脑,对那个女记者说:“因为我得了胰腺癌,我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我不想把眼角膜捐给医院,所以我想捐献给社会慈善组织,却不料阴差阳错捐献给了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
会场发出一片轻微的惊叹,我也看到前妻在流泪。这时,一个男记者站起身来,接过服务员递过去的话筒,对我说:“很抱歉,余先生,首先对您罹患癌症表示同情,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您是怎么发现他们是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的?”
我说:“因为他们付给我钱了。”
男记者追问:“付给您多少钱?”
我说:“四万五。”
男记者说:“这个价格肯定是黑市价格,难道余先生当时没有警觉吗?”
我反问男记者:“有哪一个普通老百姓,闲着没事去卖眼角膜?你们媒体也没有告诉我们市民,面对什么价位的人体器官应该提高警觉。有很多媒体,动不动批评老百姓不提高警惕,我们老百姓坐在家里要警惕上门推销的骗子,走在大街上要警惕酒驾,去市场买个菜要警惕黑心商贩,喝酒要警惕假酒,吃饭要警惕米饭,就算我们是一条浑身上下都有警惕性的狗,我们还有打盹儿睡觉的时候。”
我觉得,这两个月以来,我才刚刚开始了解自己的身体:当我兴奋的时候,我的智商会直线飙升。这个迟到的发现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归罪于我的性格,而我性格的养成应该归罪于我猥琐的人生,而我猥琐的人生和性格应该归罪于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我从小就是一副又瘦又小又难看的外貌,几乎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我清晰地记得我爸爸送我去上学第一天,他对老师讲的话:“孩子就交给你们了,该打打,该骂骂。”
我的老师们倒也实在,不该打也打,不该骂也骂。老师们打骂我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总是魂游太虚,我的魂儿甚至能够一节课都不在教室里待着。十几年的学校生活,我几乎每天都坐在教室里神游,在我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候,会听到老师和同学们在背后猜测我,他们都怀疑我有些弱智。为了不听这些恼人的闲话,我越发纵容灵魂出窍,以至于我的魂魄一度都不想要自己这副臭皮囊。从学校到工作,从职场到家庭,一个在外人眼里外观猥琐、内在弱智的人,一路走来容易吗?所以,我要感谢胰腺癌,如果不是得了癌症,我恐怕这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G点。
“呗”的一声,栾冰然在我眼前拧了一个响指,我才发现前妻带着我儿子站在面前。前妻的两只眼睛已经哭成烂桃,抽抽搭搭地扑进我的怀里,哀求我回家住。两个月前,前妻若是这样对我,那个两眼哭成烂桃的人肯定是我。我那个狗日的儿子可能遗传了我的灵魂出窍绝技,他眼睛没有任何神采地盯着地上一个纸团,一看就是好几分钟。直到他妈拽着他走的时候,狗日的儿子都没有看我一眼,继续恋恋不舍地盯着地上的纸团。我忍不住喊住儿子,走过去把他抱住,在他耳边轻声说:“儿子,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背不过字母表没什么,因为他们在教室里背诵字母表的时候,你的灵魂已经上天入地穿越千古了,你走了那么远,看到的东西远比同学们多得多,所以,你将来会比所有同学都有见识。”
儿子的眼神突然有了光泽,怯怯地问我:“可我……我总想回来。”
我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地球人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们都在。”
儿子又问:“地球人好像不太喜欢我们。”
我说:“地球人会喜欢我们的,但你要找到和地球人交往的钥匙。”
儿子问我:“什么是交往的钥匙?”
我说:“交往的钥匙就是勇气、善良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