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混混沌沌的,有灯笼燃烧的光芒,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蔓延过来。这不知是夜晚的什么时候了,宁毅从床上翻身起来,摸了摸胀痛的额头。
右相府,丧事的程序还在继续,深夜的守灵并不冷清。三月初四,头七。
秦绍和已经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终于被宗翰攻破,守军被迫陷入巷战。虽然在这之前守城军队有做过大量的巷战准备,然而苦守孤城数月,援兵未至,此时城墙已破,无法夺回,城内大量残兵对于巷战的意志,也终于湮灭,此后并没有起到抵抗的作用。
屠城于焉开始。
此时,聚集了最后力量的守城军队仍旧做出了突围。籍着军队的突围,大量仍有余力的民众也开始逃散。然而这只是最后的挣扎而已,女真人围城四面,经营许久,即便在这样巨大的混乱中,能够逃离者,十不存一,而在顶多一两个时辰的逃生间隙过后,能够出来的人,便再也没有了。
秦绍和是最后撤离的一批人,出城之后,他以主官身份打出大旗,吸引了大批女真追兵的注意。最终在这天傍晚,于汾河畔被追兵围堵杀死,他的首级被女真士兵带回,悬于已成地狱景象的太原城头。
作为密侦司的人,宁毅自然知道更多的细节。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之后,城内本就混乱,秦绍和带领亲卫抵抗、巷战厮杀,他已存死志,冲锋在前,到出城时,身上已受了多处刀伤,浑身浴血。一路辗转逃至汾河畔,他还令身边人拖着大旗,目的是为了拖住女真追兵,而让有可能逃走之人尽量分头逃散。
秦绍和最终跳入汾河。然而女真人在附近准备了船只顺水而下,以鱼叉、渔网将秦绍和拖上船,试图活捉。秦绍和一条腿被长鱼叉洞穿,仍旧拼死反抗。在他猝然反抗的混乱中,被一名女真士兵挥刀杀死,女真士兵将他的人头砍下,然后将他的尸体剁成数块,扔进了河里。
秦绍和在太原期间。身边有一小妾名占梅的,城破之时已怀有他的骨肉。突围之中,他将对方交由另一支突围队伍带走,后来这支队伍遭遇截杀被打散,那小妾也没了下落,此时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被女真人抓了。
李频暂时失踪,成舟海正在回来京城的途中。
这零零总总的讯息令人头痛,秦府的气氛,更是令人感到心酸。秦绍谦几度欲去北方。要将大哥的人头接回来,或者至少将他的骨肉接回来,被强抑伤心的秦嗣源严词教训了几顿。下午的时候,宁毅陪他喝了一场酒,此时醒来,便已近深夜了。他推门出去,越过院墙,秦府一侧的夜空中,有光芒弥漫,一些民众自发的吊唁也还在继续。
在竹记这两天的宣传下。秦绍和在一定范围内已成英雄。宁毅揉了揉额头,看了看那光芒,他心中知道,同一时刻。北去千里的太原城里,十日不封刀的大屠杀还在继续,而秦绍和的人头,还挂在那城墙上,被风吹雨淋。
头七,也不知道他回不回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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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铜钱准确掉入酒杯杯口里,溅起了水花,矾楼之上,姓龙的男子哈哈笑起来。
“龙公子玩这个好厉害啊,再这样下去,人家都不敢来了。”旁边的女子目光幽怨,娇嗔起来,但随后,还是在对方的笑声中,将酒杯里的酒喝了。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人声。
“……自然要痛饮这些金狗的血——”
随后有人呼应着。
那姓龙的男子面色淡了下来,拿起酒杯,最终叹了口气。旁边的花魁道:“龙公子也在为太原之事伤心吧?”
“……国家如此,生民何辜。”他说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自然是……有些感怀的。”
“妾身也细细听了太原之事,方才龙公子在下面,也听了秦大人的事情了吧,真是……那些金狗不是人!”
女子的斥骂显得娇柔,但其中的情绪,却是真的。旁边的龙公子拿着酒杯,此时却在手中微微转了转,不置可否。
此时这位来了矾楼几次的龙公子,自然便是周喆了。
武胜军的救援被击溃,陈彦殊身死,太原沦陷,这一系列的事情,都让他感到剐心之痛。几天以来,朝堂、民间都在议论此事,尤其民间,在陈东等人的煽动下,几度掀起了大规模的请愿。周喆微服出来时,街头也正在流传有关太原的各种事情,同时,一些说书人的口中,正在将秦绍和的惨烈死亡,英雄般的渲染出来。
但对于这事,旁人或被煽动,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竹记好算计,这类煽动民心的小手段,倒是用得熟练!
不过,那宁立恒旁门左道之法层出不穷,对他来说,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反正,时局危殆之际,小丑总也有小丑的用法!
转着手上的酒杯,他想起一事,随意问道:“对了,我过来时,曾随口问了一下,听闻那位师师姑娘又不在,她去哪里了?”
“龙公子原来想找师师姐姐啊……”
“倒不是。”周喆笑了笑,“只是矾楼之中,最为才貌双全的几位此时都在,她却跑出去了,有些好奇罢了。”
“师师姐去相府那边了。”身边的女子并不恼,又来给他倒了酒,“秦大人今日头七,有许多人去相府旁为其守灵,下午时妈妈说,便让师师姐代我们走一趟。我等是风尘女子,也唯有这点心意可表了。女真人攻城时,师师姐还去过城头帮忙呢,我们都挺佩服她。龙公子之前见过师师姐么?”
“虽身处风尘,仍旧可忧心国事,纪姑娘不用妄自菲薄。”周喆目光流转,略想了想,他也不知道那日城墙下的一瞥,算不算是见过了李师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几次过来,本想见见,但每次都未见到,看来。龙某与纪姑娘更有缘分。”事实上,他身边这位女子名叫纪烟萝,乃是矾楼正当红的花魁,比起稍稍过时的李师师来,更为甜美可人。在这个概念上。见不到李师师,倒也算不上什么遗憾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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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纪烟萝嫣然一笑,又与他说了两句,周喆才微微皱眉:“只是,秦绍和一方大员,灵堂又是宰相府邸,李姑娘虽有名声,她今日进得去吗?”
“呃,这个……烟萝也不清楚,哦。以前听说,师师姐与相府还是有些关系的。”她这样说着,旋又一笑,“其实,烟萝觉得,对这样的大英雄,咱们守灵尽心,过去了,心也就算是尽到了。进不进去,其实也无妨的。”
“也是……”
周喆回答一句。心中却是微微轻哼。他一来想到太原民众此时仍被屠杀,秦嗣源那边玩些小手段将秦绍和塑造成大英雄,实在可恨,另一方面又想起来。李师师正是与那宁毅关系好,宁毅乃相府幕僚,自然便能带她进去,说是守灵,实际上或许算是相会吧。
这两个念头都是一闪而过,在他的心中。却也不知道哪个更轻些,哪个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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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周喆心中的想法,此时却是估错了。
虽然去到了秦府附近守灵吊唁,李师师并未通过宁毅请求进入灵堂。这一晚,她与其余一些守灵的百姓一般,在秦府一侧燃了些香烛,然后默默地为死者祈求了冥福。而在相府中的宁毅,也并不知道师师这一晚到过这里。
穿过秦府后院的廊道,宁毅去往平素秦府幕僚汇聚的院子。
这一夜为秦绍和的守灵,有不少秦家亲朋、子嗣的参与,至于作为秦绍和长辈的一些人,自然是不用去守的。宁毅虽不算长辈,但他也不必一直呆在前方,真正与秦家亲近的客卿、幕僚等人,便大多在后院休息、停留。
由于还未过子夜,白天在这里的尧祖年、觉明等人尚未回去,闻人不二也在这里陪他们说话。秦绍和乃秦家长子,秦嗣源的衣钵传人,要说尧祖年、觉明等人是看着他长大的也不为过,死讯传来,众人尽皆伤感,只是到得此时,第一波的情绪,也渐渐的开始沉淀了。
而配合着秦府眼下的局势,这沉淀,只会让人更感伤怀。
秦绍和的生母,秦嗣源的原配夫人已经年迈,长子死讯传来,伤心病倒,秦嗣源偶尔无事便陪在那边。宁毅与尧祖年等人说了一会儿话后,秦嗣源方才过来,这些时日的变故、乃至于长子的死,在眼下看来都并未让他变得更加憔悴和苍老,他的目光依旧有神,只是失去了热情,显得平静而深邃。
“绍谦的事情,多亏立恒与不二了,你们在,他也好受一点。只是听说立恒饮酒过度了,我让丫鬟准备了参茶,待会立恒喝一点……”
略略寒暄一阵,众人都在房间里落座,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动静声。对于外面街道上主动过来为秦绍和吊唁的人,秦嗣源也对宁毅表示了感谢,这两三天的时间,竹记不遗余力的宣传,方才组织起了这么个事情。
宁毅却是摇了摇头:“逝者已矣,秦兄对此事,想必不会太在乎。只是外面舆论纷纭,我不过是……找到个可说的事情而已。平衡一下,都是私心,难以邀功。”
秦嗣源也摇头:“无论如何,过来看他的那些人,总是真心的,他既去了,收这一份真心,或也有些许安慰……另外,于太原寻那占梅的下落,也是立恒手下之人反应迅速,若能找到……那便好了。”
老人话语简短,宁毅也点了点头。其实,虽然宁毅派去的人正在寻找,并未找到,又有什么可安慰的。众人沉默片刻,觉明道:“希望此事过后,宫里能有些顾忌吧。”
尧祖年也点了点头。
虽然要动秦家的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蔡京等人似乎也摆好了架势,但此时秦家出了个殉国的英雄,旁边手上或许便要缓缓。对秦嗣源下手,总也要顾忌许多,这也是宁毅宣传的目的之一。
众人随后说了几句活跃气氛的闲话,觉明那边笑起来:“听闻昨日王黼又派人找了立恒?”
宁毅神态平静,嘴角露出一丝嘲笑:“过几日参加晚宴。”
“左右逢源哪。”尧祖年微微的笑了起来,“老夫年少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随后又道:“老秦哪,你也是吧。”
虽然眼底哀戚,但秦嗣源此时也笑了笑:“是啊,少年得意之时,几十年了。当时的宰相是候庆高侯大人,对我提携颇多……”
他们都是当世人杰,年轻之时便暂露头角,对这类事情经历过,也早已见惯了,只是随着身份地位渐高,这类事情便终于少起来。一旁的闻人不二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蔡太师与立恒说了些什么。”
“坐而论道,私下拉拢呗。”宁毅并不避讳,他望了望秦嗣源。事实上,当时宁毅刚刚收到太原沦陷的消息,去到太师府,蔡京也正好收到。事情撞在一起,气氛微妙,蔡京说了一些话,宁毅也是跟秦嗣源转达了的:“蔡太师说,秦相著书作文,煌煌高论,但一则那立论厘定规矩道理,为文人拿权,二则如今武朝风雨之秋,他又要为武人正名。这文人武人都要出头,权力从哪里来啊……大概这样。”
宁毅这话语说得平静,秦嗣源目光不动,其余人微微沉默,随后闻人不二轻哼了一声。再过得片刻,宁毅便也摇头。
“说句实在话,这次事了之后,若是相府不再,我要抽身了。”
众人挑了挑眉,觉明正坐起来:“抽身去哪?不留在京城了?”
尧祖年也大为皱眉:“立恒大有可为,这便心灰意冷了?”
武朝官场,起起伏伏的事情,常常都有。这一次虽然事情严重,对许多人来说,几近锥心之痛,但即便老秦被罢官甚至被入罪,国难当前,年富力强又显然被多方亲睐的宁毅终究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的,因此,他说要走,尧祖年与觉明,反倒觉得可惜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