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三

发布时间: 2019-12-01 05: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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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璐道:“这沈先生是谁?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人,可就是他?”顾太太道:“哦,你已经看见了?”曼璐笑道:“是二妹的朋友吗?”顾太太点点头,道:“是她的一个同事。”曼璐道:“他常常来?”顾太太把杰民使开了,方才低声笑道:“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这里。”曼璐笑道:“他们是不是算订婚了呢?”顾太太皱眉笑道:“就是说呀,我也在这儿纳闷儿,只看见两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么不听见说结婚的话。”曼璐道:“妈,你怎么不问问二妹。”顾太太道:“问也是白问。问她,她就说傻话,说要等弟弟妹妹大了才肯出嫁。我说人家怎么等得及呀!可是看这样子,沈先生倒一点也不着急。倒害我在旁边着急。”曼璐忽道:“嗳呀!这位小姐,不要是上了人家的当吧?”顾太太道:“那她不会的。”曼璐道:“你别说,越是像二妹这样没有经验,越是容易入迷。这种事情倒也说不定。”顾太太道:“不过那沈先生,我看他倒是个老实人。”曼璐笑道:“哼,老实人!我看他那双眼睛挺坏的,直往人身上溜!”说着,不由得抬起手来,得意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她却没想到世钧刚才对她特别注意,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历史,对她不免抱着一种好奇心。

顾太太道:“我倒觉得他挺老实的。不信,你待会儿跟他谈谈就知道了。”曼璐道:“我倒是要跟他谈谈。我见过的人多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决不会看走眼的。”顾太太因为曼璐现在是有夫之妇了,所以也不反对她和曼桢的男朋友接近,便道:“对了,你帮着看看。”

正说着,曼璐忽然听见曼桢在楼梯口和祖母说话,忙向她母亲使了个眼色,她母亲便不作声了。随后曼桢便走进房来,开橱门拿大衣。顾太太道:“你要出去?”曼桢笑道:“去看电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经买好了。姊姊你多玩一会,在这儿吃饭。”她匆匆地走了。世钧始终没有上楼来,所以曼璐也没有机会观察他。

顾太太和曼璐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曼桢和世钧双双离去,又看着孩子们学骑脚踏车,在堂里骑来骑去。顾太太闲闲地说道:“前些日子阿宝到这儿来了一趟。”阿宝现在已经在曼璐那里帮佣了。曼璐道:“是呀,我听见她说,乡下有封信寄到这儿来,她来拿。”顾太太道:“唔。……姑爷这一向还是那样?”曼璐知道一定是阿宝多事,把鸿才最近花天酒地的行径报告给他丈母娘听了,便笑道:“这阿宝就是这样多嘴!”顾太太笑道:“你又要说我多嘴了─我可是要劝劝你,你别这么一看见他就跟他闹,伤感情的。”曼璐不语。她不愿意向她母亲诉苦,虽然她很需要向一个人哭诉,除了母亲也没有更适当的人了,但是她母亲劝慰的话从来不能够搔着痒处,常常还使她觉得啼笑皆非。顾太太又悄悄的道:“姑爷今年几岁了,也望四十了吧?别说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个年纪,也想要得很哩!我想着,你别的没什么对不起他,就只有这一桩。”曼璐从前打过两次胎,医生说她不能够再有孩子了。

顾太太又道:“我听你说,乡下那一个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曼璐懒懒地道:“怎么,阿宝没告诉你吗,乡下有人出来,把那孩子带出来了。”顾太太听了很诧异,道:“哦?不是一直跟着她娘的吗?”曼璐道:“她娘死了,所以现在送了来交给她爸爸。”顾太太怔了一怔,道:“她娘死了?……真的?……呵呀,孩子,你奶奶一直说你命好,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这样沉得住气!”说着,不由得满脸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顾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劝劝你,人家没娘的孩子,也怪可怜的,你待她好一点。”曼璐刚才上街买的大包小裹里面有一个鞋盒,她向母亲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我这儿给她买了皮鞋,我还在那儿教她认字块呢,还要怎么样?”顾太太笑道:“孩子几岁了?”曼璐道:“八岁。”顾太太道:“叫什么?”曼璐道:“叫招弟。”顾太太听了,又叹了口气,道:“要是能给她生个弟弟就好了!咳,说你命好,怎么偏偏命中无子呢?”曼璐突然把脸一沉,恨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这里!”说着,她便一扭身,背冲着她母亲,只听见她不耐烦地用指尖叩着玻璃窗,“的的”作声。她的指甲特别长而尖。顾太太沉默了一会,方道:“你看开点吧,我的小姐!”不料这句话一说,曼璐索性呼嗤呼嗤哭起来了。顾太太站在她旁边,倒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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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说道:“男人变起心来真快,那时候他情愿犯重婚罪跟我结婚,现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办一办结婚手续,他怎么着也不答应。”顾太太道:“干吗还要办什么手续,你们不是正式结婚的吗?”曼璐道:“那不算。那时候他老婆还在。”顾太太皱着眉毛觑着眼睛向曼璐望着,道:“我倒又不懂了。……”嘴里说不懂,她心里也有些明白曼璐的处境,反正是很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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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别跟他闹。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还有个先来后到的─”曼璐道:“有什么先来后到,招弟的娘就是个榜样,我真觉得寒心,人家还是结发夫妻呢,死在乡下,还是族里人凑了钱给她买的棺材。”顾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要是从前就又好办了,太太做主给老爷弄个人,借别人的肚子养个孩子。这话我知道你又听不进。”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思想太落伍了,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强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妈!”顾太太道:“那么你就领个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里已经有了个没娘的孩子,再去领一个来─开孤儿院?”

母女俩只顾谈心,不知不觉地天已经黑下来了,房间里黑洞洞的,还是顾老太太从外面一伸手,把灯开了,笑道:“怎么摸黑坐在这儿,我说娘儿俩上哪儿去了呢。─姑奶奶今天在这儿吃饭吧?”顾太太也向曼璐说:“我给你弄两样清淡些的菜,包你不会吃坏。”曼璐道:“那么我打个电话回去,叫他们别等我。”

她打电话回去,一半也是随时调查鸿才的行动。阿宝来接电话,说:“姑爷刚回来,要不要叫他听电话?”曼璐道:“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来了。”她挂断电话,就说要回去。她祖母不知就里,还再三留她吃饭,她母亲便道:“让她回去吧,她姑爷等着她吃饭呢。”

曼璐赶回家去,一径上楼,来到卧室里,正碰见鸿才往外走,原来他是回来换衣服的。曼璐道:“又上哪儿去?”鸿才道:“你管不着!”他顺手就把房门“砰!”一关。曼璐开了门追出去,鸿才已经一阵风走下楼去,一阵香风。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偏赶着这时候跑了出来,她因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诉她的,说给她买皮鞋,所以特别兴奋。她本来在女佣房间里玩耍,一听见高跟鞋响,就往外奔,一路喊着“阿宝!妈回来了!”她叫曼璐叫“妈”,本来是女佣们教她这样叫的,鸿才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但是今天他不知为什么,诚心跟曼璐过不去,在楼梯脚下高声说道:“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管她叫妈!她也配!”曼璐听见了,马上就捞起一个磁花盆要往下扔,被阿宝死命抱住了。

曼璐气得说不出话来,鸿才已经走远了,她方才骂道:“谁要他那个拖鼻涕丫头做女儿,小叫化子,乡下佬,送给我我也不要!”她恨死了那孩子,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妈如果有灵的话,一定觉得很痛快吧,曼璐仿佛听见她在空中发出胜利的笑声。

自从招弟来到这里,曼璐本来想着,只要把她笼络好了,这孩子也可以成为一种感情的桥梁,鸿才虽然薄情,父女之情总有的。但是这孩子非但不是什么桥梁,反而是个导火线,夫妻吵闹,有她夹在中间做个旁观者,曼璐更不肯输这口气,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辫子上扎着一截子白绒线,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她把她带回来的那只鞋盒三把两把拆散了,两只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滚下地去,她便提起脚来在上面一阵乱踩。皮鞋这样东西偏又特别结实,简直无法毁灭它。结果那两只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楼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觉得曼璐也跟她父亲一样,都是喜怒无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宝送了个热水袋来,给她塞在被窝里。她看见阿宝,忽然想起来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儿去说了些什么?我顶恨佣人这样搬弄是非。”阿宝到现在还是称曼璐为大小姐,称她母亲为太太。阿宝忙道:“我没说什么呀,是太太问我─”曼璐冷笑道:“哦,还是太太不对。”阿宝知道她正是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就不敢言语了。悄悄的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别早,预料这一夜一定特别长。曼璐面对着那漫漫长夜,好像要走过一个黑暗的甬道,她觉得恐惧,然而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床头一盏台灯,一只钟。一切寂静无声,只听见那只钟滴答滴答,显得特别响。曼璐一伸手,就把钟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去。

一开抽屉,却看见一堆小纸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认的字块。曼璐大把大把地捞出来,往痰盂里扔。其实这时候她的怒气已经平息了,只觉得伤心。背后画着稻田和猫狗牛羊的小纸片,有几张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里面。

曼璐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鸿才对她的态度恶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这里来探病,后来那天晚上,鸿才在外面吃醉酒回来,倚风作邪地,向她表示他对她妹妹有野心。被她骂了一顿。

要是真能够让他如愿以偿,他倒也许从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闹了。他虽然喜新厌旧,对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痴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她牙痒痒地。但是无论如何,她当初嫁他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准备着粗茶淡饭过这一辈子,没想到他会发财。既然发了财了,她好像买奖券中了头奖,难道到了儿还是一场空?

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在脚背上。热水袋已经冷了,可以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已经是深夜。更深夜静,附近一条铁路上有火车驰过,萧萧地鸣着汽笛。

她母亲那一套“妈妈经”,她忽然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有个孩子就好了。借别人的肚子生个孩子。这人还最好是她妹妹,一来是鸿才自己看中的,二来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母亲替她出主意的时候,大概决想不到她会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这微笑是稍微带着点狞笑的意味的,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疯了。我还说鸿才神经病,我也快变成神经病了!”她竭力把那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

她觉得非常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