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那天回去,因为觉得世钧胃口不大好,以为他吃不惯小公馆的菜,第二天她来,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鹅和莴笋圆子带了些来。这莴笋圆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莴笋腌好了,长长的一段,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钧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饭,我看你连吃了好两只,想着你也许爱吃。”啸桐看见了也要吃。他吃粥,就着这种腌菜,更是合适,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多少年没吃到过这东西了!”姨太太听了非常生气。
啸桐这两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账房先生来了。啸桐虽然在病中,业务上有许多事他还是要过问的,有些事情也必须向他请示,因为只有他是一本清账,整套的数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记在他脑子里。账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凑得很近,啸桐用极细微的声音一一交代给他。账房先生走后,世钧便道:“爸爸,我觉得你不应当这样劳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说话的。”啸桐叹了口气道:“实在放不下手来吗,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一病下来,才知道什么都是假的,用的这些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
世钧知道他是这个脾气,再劝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骚,无非说他只要今天还剩一口气在身上,就得卖一天命,不然家里这些人,叫他们吃什么呢?其实他何至于苦到这步田地,好像家里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过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钱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都寄托在上面,所以总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馆里的电话是装在卧室里的,世钧替他听了两次电话。有一次有一桩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钧说:“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吗?”啸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头混过的,连这点事都办不了,那还行?”世钧接连替他父亲跑过两次腿,他父亲当面没说什么,背后却向他母亲夸奖他:“他倒还细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个机会便喜孜孜地转述给世钧听。世钧对于这些事本来是个外行,他对于人情世故也不大熟悉,在上海的时候,就吃亏在这一点上,所以他在厂里的人缘并不怎么好,他也常常为了这一点而烦恼着。但是在这里,因为他是沈某人的儿子,大家都捧着他,办起事来特别觉得顺手,心里当然也很痛快。
渐渐的,事情全都套到他头上来了。账房先生有什么事要请老爷的示下,啸桐便得意地笑道:“你问二少爷去!现在归他管了,我不管了。去问他去!”
世钧现在陡然变成一个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见他便说:“二少爷,这两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爷真孝顺!”姨太太也道:“二少爷来了,老爷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总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爷你也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说,我们姑奶奶这一向急糊涂了,照应得也不周到!”母女俩一递一声,二少爷长,二少爷短,背地里却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亲说:“老头子就是现在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里事情全给别人揽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说生意人没有良心,除了钱,就认得儿子。可不是吗!跟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就一点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亲道:“我说你也别生气,你跟他用点软功夫。说良心话,他一向对你也还不错,他倒是很有点惧着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闹,不是也就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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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回这件事却有点棘手,姨太太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用儿女来打动他的心。当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个男孩子领到啸桐房里来,笑道:“老磨着我,说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这里!你不是说想爸爸的吗?”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忽然犯起别扭劲来,站在啸桐床前,只管低着头揪着褥单。啸桐伸过手去摸摸他的脸,心里却很难过。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所以他对世钧特别倚重了。
世钧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这意思悄悄的对他母亲一说,他母亲苦苦的留他再住几天,世钧也觉得父亲的病才好了一点,不能给他这样一个打击。于是他就没提要走的话,只说要住到家里去。住在小公馆里,实在很别扭。别的还在其次,第一就是读信和写信的环境太坏了。曼桢的来信寄到他家里,都由他母亲陆续的带到这里来,但是他始终没能够好好的给她写一封长信。
世钧对他父亲说他要搬回家去,他父亲点点头,道:“我也想住到那边去,那边地段还清静,养病也比较适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让她好好的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为晚上受凉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贼似的,防着老头子把铁箱里的东西交给世钧,一个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顾不过来了。突然听见老头子说他要搬走了,她苍白着脸,一声也没言语。沈太太也呆住了,顿了一顿方才笑道:“你刚好一点,不怕太劳动了?”啸桐道:“那没关系,待会儿叫辆汽车,我跟世钧一块儿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啸桐其实久有此意,先没敢说出来,怕姨太太跟他闹,心里想等临时再说,说了就马上走。便笑道:“今天来得及吗?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们拾掇拾掇屋子,我们随后再来。”沈太太嘴里答应着,却和世钧对看了一下,两人心里都想着:“还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声,发话道:“哼,说得那样好听,说叫我休息休息!”才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啸桐只是闭着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样子。世钧看这样子,是免不了有一场口舌,他夹在里面,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楼下去,假装叫李升去买份晚报。仆人们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很紧张似的,大约他们已经知道老爷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钧在客室里踱来踱去,远远听见女佣们在那儿喊叫着:“老爷叫李升。”“李升给二少爷买报去了。”不一会,李升回来了,把报纸送到客室里来,便有一个女佣跟进来说:“老爷叫你呢。叫你打电话叫汽车。”世钧听了,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了。汽车仿佛来得特别慢,他把一张晚报颠来倒去看了两三遍,才听见汽车喇叭响。李升在外面跟一个女佣说:“你上去说一声。”那女佣便道:“你怎么不去说?是你打电话叫来的。”李升正色道:“去,去,去说一声!怕什么呀?”两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结果还是由李升跑到客室里来,垂着手报告说:“二少爷,车子来了。”
世钧想起来他还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亲房里,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楼上来。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姨太太在里面高声说道:“怎么样?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全预备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们娘儿几个丢啦?不打算回来啦?这几个孩子不是你养的呀?”啸桐的声音也很急促,道:“我还没有死呢,我人在哪儿,当然东西得搁在哪儿,就是为了便当!”姨太太道:“便当─告诉你,没这么便当!”紧跟着就听见一阵揪夺的声音,然后咕咚一声巨响,世钧着实吓了一跳,心里想着他父亲再跌上一跤,第二次中风,那就无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进房去,一看,还好,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直喘气,说:“你要气死我还是怎么?”铁箱开着,股票、存摺和栈单撒了一地,大约刚才他颤巍巍的去开铁箱拿东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的一来,他往前一栽,幸而没跌倒,却把一张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吓得脸都黄了,犹自嘴硬,道:“那么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我吗?病了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点不周到,你说走就走,你太欺负人了!”她一扭身坐下来,伏在椅背上呜呜哭了起来。她母亲这时候也进来了,拍着她肩膀劝道:“你别死心眼儿,老爷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傻丫头!”这话当然是说给老爷听的,表示她女儿对老爷是一片痴心地爱着他的。但是自从姨太太动手来抢股票和存摺,啸桐也有些觉得寒心了。乘着房间里乱成一片,他就喊:“周妈!王妈!车来了没有?─来了怎么不说?混账!快搀我下去。”世钧把他自己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几样,也就跟在后面,走下楼来,一同上车。
回到家里,沈太太再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早,屋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车夫和女佣们搀老爷上楼,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让出来给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张行军床。吃的药也没带全,又请了医生来,重新开方子配药。又张罗着给世钧吃点心,晚餐也预备得特别丰盛。家里清静惯了,仆人们没经着过这些事情,都显得手忙脚乱。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后面跟出跟进,也忙得披头散发的,喉咙都哑了。这“父归”的一幕,也许是有些苍凉的意味的,但结果是在忙乱中度过。
晚上,世钧已经上床了,沈太太又到他房里来,母子两人这些天一直也没能够痛痛快快说两句话。沈太太细问他临走时候的情形,世钧就没告诉她关于父亲差点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着也没敢告诉你,你一说要搬回来住,我就心想着,这一向你爸爸对你这样好,那女人正在那儿眼睛里出火呢,你这一走开,说不定就把老头子给谋害了!”世钧笑了一笑,道:“那总还不至于吧?”
啸桐住回来了,对于沈太太,这真是喜从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儿子的力量,她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来了,对她始终不过如此,要说怎样破镜重圆,是不会的,但无论如何,他在病中是无法拒绝她的看护,她也就非常满足了。
说也奇怪,家里新添了这样一个病人,马上就生气蓬勃起来。本来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许多字画,都拿出来悬挂着,大地毯也拿出来铺上了,又新做了窗帘,因为沈太太说自从老爷回来了,常常有客人来探病和访问,不能不布置得像样些。啸桐有两样心爱的古董摆设,丢在小公馆没带出来,他倒很想念,派佣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赌气,扣着不给。啸桐大发脾气,摔掉一只茶杯,拍着床骂道:“混账!叫你们做这点儿事都不成!你就说我要拿,她敢不给!”还是沈太太再三劝他:“不要为这点点事生气了,太不犯着!大夫不是叫你别发急吗?”这一套细磁茶杯还是她陪嫁的东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来使用,一拿出来就给小健砸了一只,这又砸了一只。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几只我要给它们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为啸桐曾经称赞过她的莴笋圆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种腌腊的东西,笋豆子、香肠、香肚、腌菜、臭面筋。这时候离过年还远呢,她已经在那里计画着,今年要大过年。又拿出钱来给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蓝布褂子。世钧从来没看见她这样高兴过。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姨太太那边,父亲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了。世钧要是在南京,又还要好些,父亲现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亲一定很失望。母亲一直劝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辞了。辞职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最近他却常常想到这问题了。要是真辞了职,那对于曼桢一定很是一个打击。她是那样重视他的前途,为了他的事业,她怎样吃苦也愿意的。而现在他倒自动的放弃了,好像太说不过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本来那样盼望着曼桢的信,现在他简直有点怕看见她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