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久没再说话,微微蹙起了眉头,好像在认真地回顾过去的那些日子。
“我想——我肯定——开始他是喜欢我的。可我觉得我们不那么般配,几乎没几天我们就疏远了。他——对我的自尊而言这并非一件乐事,但却是事实——很快就厌倦了我。”我只小声说了几句抗议的话,因为她很快又继续说道,“哦,是的,他就是!现在不重要了——现在我们已经走到了岔路口。”
“什么意思?”
她平静地说:
“我是说我不打算留在斯泰尔斯了。”
“你和约翰不准备住在这里了?”
“约翰可能住在这里,但我不会了。”
“你要离开他?”
“是的。”
“但是为什么呀?”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道:
“也许——因为我想要——自由。”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一大片的原始森林,人迹罕至的土地——对玛丽·卡文迪什而言,自由的实现可能指的就是这样的景致。一瞬间,我好像看到她变成了骄傲的野生生物,或者是未经文明驯服的山上害羞的鸟儿。她忽然啜泣起来: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个可恨的地方是如何囚禁我的!”
“我理解,”我说,“但——别鲁莽行事。”
“哦,鲁莽!”她的声音嘲笑了我的谨慎。
这时我忽然说了一件我本不应该说的事。
“你知道包斯坦医生被捕了吗?”
瞬间,一股寒气像面具那样罩在了她的脸上,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今天早上约翰好心地告诉我了。”
“呃,你怎么想的?”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想什么?”
“被捕?”
“我能怎么想?很明显他是个德国间谍,就像花匠们告诉约翰的。”
她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她是关心还是不关心呢?
她挪动了几步,摆弄着一只花瓶。
“它们全都死了。我得换些新的。你介意挪一下——谢谢你,黑斯廷斯先生。”她静静地从我身旁走向落地窗,冷冷地点点头,出去了。
不,她肯定不会喜欢包斯坦。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那样表现得如此冷淡而漠不关心。
第二天早上波洛没有出现,而且也没见到苏格兰场的人。
但是,午饭时间有了一个新的证据——或者说是没用的证据。我们一直尽力查找英格尔索普太太临死前那个傍晚写的第四封信,却徒劳无功。由于我们的努力都白费了,因此我们已经放弃了这件事,希望有一天它自己能出现,而这恰恰以通信的形式实现了。在第二批邮件中,有一家法国音乐出版社公司的信,说收到了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支票,但是很遗憾他们没有找到某套俄罗斯民歌系列。因此,通过英格尔索普太太在那个要命的夜晚所写信件来解答谜题的最后一线希望,落空了。
在喝茶之前,我走去告诉波洛这个新的失望,却吃惊地发现,他又出门了。
“又去伦敦了?”
“哦,不,先生,他只不过是坐火车去了塔明斯特。‘去参观一位年轻女士的药房。’他说。”
“笨蛋!”我脱口而出,“我跟他说过星期三她不在!好吧,请跟他说明天一早来找我们,好吗?”
“当然可以,先生。”
可是第二天,波洛连个人影也没有。我生起气来。他真的用这种最为傲慢的态度来对待我们。
“不,我不会去的。要是他想见我们,可以来这儿。”
“哦!”劳伦斯的态度模棱两可,举手投足间有种异常的紧张和激动,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怎么了?”我问,“要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可以过去。”
“也没什么,只是——好吧,如果你要去,请你告诉他——”他压低声音小声说道,“我想我找到了另外的那只咖啡杯!”
我都快把波洛那个神秘的口信给忘了,但是现在我的好奇心又被唤醒了。
劳伦斯不会多说什么的,所以我决定放下架子再去里斯特维斯小屋一趟,找波洛。
这次,我受到了微笑的迎接。波洛先生在里面。我还要装吗?当然要装。
波洛正坐在桌子旁边,两手托着脑袋。我的出现让他跳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关切地问,“你没生病吧?”
“不,不,不是生病。我在决定一件重大的事情。”
“是抓罪犯吗?”我戏谑地问道。
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波洛居然点了点头。
“‘说还是不说,’正如你们那位伟大的莎士比亚所言,‘这是个问题。’”
我没有费事地去纠正他的引用错误。 (注:“生存还是毁灭(To be, or not to be)”是莎士比亚出戏剧《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王子说的话。这里波洛说成了“To speak or not to speak”。)
“你不是开玩笑吧,波洛?”
“我绝对认真。最严肃的事情尚未明朗。”
“什么事啊?”
“一个女人的幸福,我的朋友。”他郑重地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时刻到来了,”波洛沉思着说,“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你知道,这是我下的最大的赌注,除我,赫尔克里·波洛,没有人敢去尝试!”他说着骄傲地拍拍胸膛。
我毕恭毕敬地等了一会儿,为的是不损害他的形象,之后,我转告给他了劳伦斯的口信。
“啊哈!”他大叫,“这么说他发现了另外的那只咖啡杯!非常好。他要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聪明些,你那位绷着脸的劳伦斯先生!”
虽然我并不认为劳伦斯有多聪明,但还是克制着不去反驳波洛,而是温和地责备他忘记了我所说的辛西亚休息的话。
“是真的,我漏掉了你的话。但是,另外一个年轻的女士人很好,她不忍心看到我失望,所以就和善地带我参观了所有的东西。”
“哦,好吧,算了,那你得另外找一天跟辛西亚喝茶了。”
我向他说了信的事情。
“很遗憾,”他说,“我一直对那封信抱有希望。但是,没有希望了。这件事必须从内部寻找解决方法了。”他拍拍脑门,“这些小小的灰色细胞,‘依靠它们’,就像你在这里说的那样。”接着,他忽然问道,“你会鉴别指纹吗,我的朋友?”
“不会,”我很吃惊地说道,“我知道没有两枚指纹是相同的,不过我的科学知识也就这么多了。”
“没错。”
他打开一个小抽屉,拿出几张照片铺在桌上。
“我给它们编了号:一、二、三。你能把它们给我描述一下吗?”
我专心地研究起这些样本来。
“我看到全部都大幅度地放大了。我得说,一号是个男人的指纹,大拇指和食指;二号是位女士的,都很小,每个方面都不同;三号——”我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有很多指纹混杂在一起,但是很明显,这儿,是一号的!”
“和其他重叠的?”
“是的。”
“你确定认对了?”
“哦,是的,它们是一样的。”
波洛点点头,从我手上轻轻地拿过照片,又锁了回去。
“我想,”我说,“你照例不作解释吧?”
“相反。一号是劳伦斯先生的指纹。二号是辛西亚小姐的,它们不重要,我只是拿它们比照一下。三号有点复杂。”
“怎么复杂?”
“正如你所看到的,照片都高倍数放大了。可能你已经留意到照片上有一片模糊的延伸,我就不多跟你解释那些特殊装备了,指纹粉一类的。对警方而言这是常用的手段,通过这种方式你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获取任何人的指纹照片。那么,我的朋友,你已经看过这些指纹标记了,接下来只要告诉你留下这种指纹的特定物体就可以了。”
“接着说吧——我很激动。”
“好的。三号代表了塔明斯特红十字医院药房毒药橱柜顶部的一个小瓶子高倍数放大之后的表面——这听着像个重复的故事。(注:原文是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杰克造的房子,故事的内容是:杰克建的房子里有麦芽,麦芽给老鼠吃掉了,老鼠给猫咬死了,猫又给狗无限烦恼,这就是那条狗了。在这里用来比喻重复。)”
“天哪!”我大声说,“可上面怎么会有劳伦斯·卡文迪什的指纹?那天我们在那儿的时候他可没靠近过那柜子!”
“哦,不,他靠近了!”
“不可能!从头到尾我们一直在一起。”
波洛摇摇头。
“不,我的朋友,有那么一会儿你们没在一起,而且那个时刻你们不可能在一起,不然就不会喊劳伦斯先生上阳台找你们去了。”
“我把这个给忘了,”我承认道,“可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
波洛的笑容变得神秘起来。
“对一位曾经学习过医药学的先生来说,满足其天生的兴趣和好奇心,那段时间足够充裕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波洛的眼神愉快、蒙眬。他站起身,哼着小调,而我则满腹狐疑地注视着他。
“波洛,”我说,“这个特别的小瓶子里装了什么?”
波洛望向窗外。
“盐酸士的宁,”他回过头说道,接着又哼起了小调。
“天哪!”我十分平静地说,并没有吃惊,因为我已经预料到这个答案了。
“他们很少使用纯盐酸士的宁——只是偶尔才添加到药物里。法定的方法是使用液体盐酸士的宁,所以指纹从那会儿到现在仍没有被破坏。”
“你怎么拍到这张照片的?”
“我把帽子从阳台丢了下去,”波洛简单地解释道,“在那段时间,来访者不能下去,所以由于我再三表示歉意,辛西亚小姐的同事只好下去帮我捡了回来。”
“这样你就知道你能发现什么了?”
“不,不是这样。我听你说过,劳伦斯先生有可能靠近过毒药橱柜。这一可能性需要被证实或者排除。”
“波洛,”我说,“你的若无其事骗不了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
“我不知道,”波洛说,“但是有件事确实冲击了我。不用说,对你也是。”
“是什么?”
“就是,在这个案子中,有太多的士的宁了。这是我们第三次意外地碰到它了。英格尔索普太太的补药中有士的宁;斯泰尔斯的梅斯柜台上出售过士的宁;现在,我们又发现这个家里的人有士的宁。太混乱了,可你知道,我不喜欢混乱。”
imwpweb.com😠专业的主题和插件生产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比利时人打开门,把脑袋探了进来。
“楼下有位女士找黑斯廷斯先生。”
“一位女士?”
我跳了起来。波洛跟在我后面走下狭窄的楼梯。玛丽·卡文迪什正站在门口。
“我去村里看望了一位老妇人,”她解释说,“劳伦斯告诉我你和波洛先生在一起,所以我想过来叫上你。”
“啊,太太,”波洛说,“我以为你是专程赏脸看望我的呢!”
“如果你邀请,我一定另找一天过来。”她微笑着答应了他。
“太好了。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忏悔神父,太太——”她有一点点吃惊,“记住,波洛神父随时为您服务。”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的话里解读出更深层的含义。之后,她忽然转身离开了。
“波洛先生,你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非常乐意,太太。”
在回斯泰尔斯的路上,玛丽一直兴奋地说着。我想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她害怕波洛的眼睛。
忽然变天了,凛冽寒风的撒泼架势都快赶上秋风了。玛丽有些发抖,把她那件黑色外套裹得更紧了。冷风刮过树林发出悲哀的噪音,像个巨人在叹息。
走到斯泰尔斯的大门口,我们马上就意识到出事了。
多卡丝跑出来接我们。她哭着绞着双手。我注意到,其他仆人在后面神情专注地聚在一起。
“哦,太太!哦,太太!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怎么了,多卡丝?”我焦急地问,“快告诉我们!”
“那些缺德的侦探,他们抓走他了——他们逮捕了卡文迪什先生!”
“逮捕了劳伦斯?”我倒抽一口气。
我看到多卡丝眼中透出惊讶的神情。
“不,先生,不是劳伦斯先生——是约翰先生。”
我背后传来一声惊呼,玛丽·卡文迪什重重地倒向我。我转身接住她,这时,我看到波洛眼中有种平静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