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同那个怪人——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见面时,我不在场。由于波洛与警方的关系以及本案的特殊情况,他毫不费力就从内政部获得了许可令——但我不在许可令的允许范围内。不管怎么说,在波洛看来,这次见面是绝对私人的,也就是说,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面。
尽管如此,他事后还是向我详细讲述了他们见面的经过,我满怀信心地记录下来,就像我当时也在场一样。
卡斯特先生整个人似乎变得干瘪了,驼背也更明显了,他心不在焉地拉扯着外套。
我猜,波洛有那么一会儿没吭声。
他坐在那里,看着对面那个人。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很安静——镇定——充满了无穷无尽的闲适……
一场漫长的戏剧进入尾声时,两个对手终于见面了,这一定是非常戏剧性的时刻。我觉得波洛应该激动不已才对。
然而,波洛是一个讲究实际、做起事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人。他正全神贯注地在对面那个人身上制造某种效果。
最后,他温和地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
卡斯特摇摇头。
“不,不,我不能说我知道,除非你是卢卡斯先生的——他们怎么叫来着——下级。或者你是梅纳德先生派来的?”
梅纳德和科尔是他的辩护律师。
他很有礼貌,但显然兴趣不大。他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空想里。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波洛非常温和地说出这几个字……然后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卡斯特先生微微抬起头。
“哦,是吗?”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和克罗姆警督一样自然——只是没有他那么傲慢。
一分钟后,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哦,是吗?”他说,这次他的语气变了——他的兴趣来了。他抬起头,看着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和他对视,轻轻点了一下头。
“是的,”他说,“我就是你写的那些信的收信人。”
他们的目光接触中断了。卡斯特先生垂下眼帘,暴躁地说:
“我从来没给你写过信。那些信不是我写的。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我知道,”波洛说,“可是,如果那些信不是你写的,又是谁写的呢?”
“仇人。我肯定有仇人。你们全都跟我对着干,警察——你们每一个人——所有人都跟我作对。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波洛没有回应。
卡斯特先生说:
“每个人都跟我作对——一直跟我作对。”
“从你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卡斯特先生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
“不,不,小时候不是这样。我母亲很喜欢我,但她是个有抱负的人——野心勃勃,所以给我起了这个荒唐的名字。她有个可笑的想法,觉得有朝一日我能出人头地。她总是敦促我表现自己,她总是谈论意志力……还说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她说我可以做成任何事!”
他沉默了一分钟。
“当然,她大错特错了。我很快就明白自己是谁了。我不是那种能飞黄腾达的人。我总是做傻事——让我自己看起来很可笑,而且我天生胆小怕事。我在学校里的日子很不好过——男孩们知道我的教名后,经常取笑我……我在学校的表现很差——无论是做游戏,还是功课,一切都很差。”
他摇摇头。
“幸好,我可怜的母亲死了。她对我很失望……即使在读商科的时候,我也挺笨的——我学会打字和速记用的时间也比别人长,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愚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突然,他向对面的人投去哀求的眼神。
“我明白你的意思。”波洛说,“继续说吧。”
“只是我感觉所有人都认为我蠢。特别令人气馁。后来在办公室工作的情形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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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后来打仗的时候?”波洛提示他。
卡斯特先生的脸一下子亮了。
“你知道吗?”他说,“我喜欢战争。我所经历的战争。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和别人一样。我们处在同样的困境里。我和其他人一样棒。”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后来,我头部受了伤。非常轻的伤。但他们发现我的病情偶尔发作……当然,我一直都知道,有时候我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小错,你知道。当然,我摔倒过一两次。但不能因为这个就让我退伍吧。我认为这不公平。”
“后来呢?”波洛问。
“我谋了份当职员的差事。当时有很多钱可赚。战后,我的境况不太差。当然,薪水低些。升职的时候总也轮不到我。我不够上进。生活变得艰难起来——真的非常艰难……尤其是大萧条来的时候。说实话,我赚的那点儿钱只够糊口的。但作为一名职员,总要穿得体面点儿,直到我得到这份推销长筒袜的工作。薪水加佣金!”
波洛温和地说:
“但你知道不知道,你说的那个雇用你的公司否认这件事?”
卡斯特先生再次激动起来。
“那是因为他们有阴谋——他们肯定有阴谋。”
他继续说:
“我有书面证据——书面证据。我有他们写给我的信,告诉我去什么地方,见什么顾客。”
“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面证据——不是手写的,是用打字机打的。”
“都一样。从事生产批发的大公司自然会用打字机打信。”
“卡斯特先生,你难道不知道打字机是可以被辨认出来的吗?那些信都是用一台特定的打字机打出来的。”
“怎么了?”
“那台打字机是你的——在你的房间里找到的那台。”
“那是我刚开始工作时公司送给我的。”
“是的,但这些信是后来才收到的。所以,看起来就像你自己打了信,又把信寄给你自己,不是吗?”
“不,不。这是他们暗算我耍的花招。”
他突然补充道:
“除此之外,他们的信是用同一种打字机打的。”
“同一种类型的打字机,但并不是同一台打字机。”
卡斯特先生固执地重复说:
“这是个阴谋。”
“那么,那些在壁橱里找到的ABC呢?”
“我根本不知道有那些东西,我以为都是长筒袜。”
“在第一张安德沃尔的名单上,你为什么要勾掉阿谢尔太太的名字?”
“因为我决定从她开始推销。人总要从某个地方开始嘛。”
“对,没错。人总要从某个地方开始。”
“我不是那个意思!”卡斯特先生说,“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卡斯特先生什么也没说,他在颤抖。
“不是我干的!”他说,“我是无辜的!这完全是个错误。哎呀,你看第二起谋杀案——贝克斯希尔那次。我当时在伊斯特本玩多米诺骨牌。你必须承认这一点!”
他的语气非常得意。
“是的,”波洛说,他在沉思——语气温和,“搞错一个日子很容易,不是吗?如果你是个顽固而自信的人,就像斯特兰奇先生那样,你根本不会考虑有可能弄错。你会坚持己见……他就是那种人。那个住宿登记——签字的时候写下错误的日期很容易——当时很可能没有人会注意到。”
“那天晚上我在玩多米诺骨牌。”
“你的多米诺骨牌玩得很好,我相信。”
听了这句话,卡斯特先生有点儿慌张。
“我,我——哦,我相信我玩得很好。”
“这是个很吸引人的游戏,对吗?需要懂很多技巧?”
“哦,需要动脑子——动脑子!我们过去在城里常玩这个,在午休时间玩。你听了会惊讶,完全不认识的人因为玩多米诺骨牌聚到一起。”
他轻声笑了起来。
“我特别记得一个人,因为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后来一起玩多米诺骨牌。才过去二十分钟,我就感觉像认识他一辈子了似的。”
“他对你说什么了?”波洛问道。
卡斯特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惊,大吃一惊。他说命运就写在你自己的手上。他给我看了他的手,他的手纹显示他有两次差点儿淹死——他确实有两次死里逃生。随后,他看了看我的手,告诉了我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说我死前会成为英格兰最著名的人物,他说整个国家都会谈论我,可是,后来他又说——他又说……”
卡斯特先生崩溃了,说话支支吾吾。
“他说什么了?”
波洛的凝视中有一种平静的魔力。卡斯特先生看着他,然后把视线移开,再把目光转向他,就像一只着了迷的兔子。
“他说——他说,我可能会横死,他大笑着说:‘你好像会死在绞刑架上。’随后,他大笑起来,说他只不过是跟我开个玩笑……”
卡斯特突然沉默了,视线从波洛的脸上移走——飘来飘去……
“我的头——我的头很疼……有时候,头疼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有时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干过……”
他垮掉了。
波洛凑过身,用非常平静、自信的口气说。
“但你知道,对不对,”他说,“你杀了人?”
卡斯特先生抬起头。他的眼神简单而直接。所有的抗拒离他而去。他看上去异常平和。
“是的,”他说,“我知道。”
“可是——你看我说得对不对——你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干。”
卡斯特先生摇摇头。
“不,”他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