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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克里·波洛轻轻掸掉了鞋上的最后一粒灰尘。他为了午餐宴会特地精心穿戴打扮了一番,并且对结果相当满意。
他十分了解,在英格兰的乡村,星期日该穿哪种衣服,但他并不准备入乡随俗。他更偏爱都市衣着的整洁风格。他并不是什么英国的乡村绅士,他可是赫尔克里·波洛!
他在内心坦白,他并不怎么喜欢乡村。周末度假的农庄——他的那么多朋友都曾极力赞扬它——他允许自己屈从于这种颂扬,买下了憩斋,虽然这地方唯一令他喜爱的就只有它的形状,方方正正就像一只盒子。他对周围的景致并不挂心,虽然他知道,这里据称是一处景区。但是毫无对称感可言的野外风景实在对他毫无吸引力。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树木——它们有落叶子的邋遢习惯。白杨树尚可以忍受,有一种智利杉他可勉强欣赏——但对于这里枝繁叶茂的山毛榉和橡树,他丝毫不为所动。这样的风景,最适宜在天气好的下午坐在车里欣赏。你惊叹道:“多么美丽的景色!”然后就开车回到一家不错的旅馆。
波洛认为,憩斋里最好的东西就是被他的比利时园丁维克多精心设计和打造的那个排列整齐的小菜园。同时,维克多的妻子弗朗索瓦丝尽心尽力地料理着他的一日三餐。
赫尔克里·波洛穿过大门,叹了口气,再一次低头看了看他那闪闪发光的黑皮鞋,调整了一下他那顶淡灰色的圆顶毡帽,又前前后后看了看路。
转到鸽舍的方向时,他微微打了个冷战。鸽舍和憩斋是被两个敌对的建筑商各自买下一小块地后,分别建起来的。所幸全国名胜古迹托管协会在他们进一步开疆拓土之前,及时地以保护乡间美景的名义制止了他们。这两座房子代表着两种不同学派的风格。憩斋是一个带有屋顶的盒子,相当现代,略带一点刻板。鸽舍则是一个塞在尽可能小的空间里的疯狂、混乱的建筑,带有古朴风格的半木结构。
赫尔克里·波洛心中就他该如何去空幻庄园踌躇了好一会儿。他知道,沿着那条小路再往上走一段,就有一扇小门和一条小路。这条近道比按着大路绕道而行要近半英里。即使如此,赫尔克里·波洛,一位一丝不苟地遵守礼节的绅士,还是决定走那条远的路,绕个圈子,正确地从正门进入那座房子。
这是他第一次拜访亨利爵士和安格卡特尔夫人。他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在没有受到邀请的情况下抄近路,尤其当他受到上流人物的邀请前来拜访之时。他必须承认,受到他们的邀请令他颇为高兴。
“我是有那么点儿势利。”他暗自嘀咕道。
当年在巴格达一会之后,他一直对安格卡特尔夫妇保留着美好的印象,尤其是安格卡特尔夫人。多么不平凡!他在心中暗想道。
他对沿着大路步行到空幻庄园所需时间的估计是准确的。当他按响前门的门铃时,刚好是一点差一分。他很高兴自己终于走到了,并略感疲劳。他并不喜欢走路。
开门的是气宇不凡的格杰恩,波洛很欣赏他。然而,他的接待态度与波洛的期待相差甚远。“夫人在游泳池边的凉亭里,先生。请您这边走。”
英国人对于坐在室外的热情使赫尔克里·波洛颇为恼怒。虽然在夏天的高温下,你确实不得不迁就这种奇异的习惯,波洛想,但都已经九月底了,本应可以逃过一劫吧!当然,今天的天气非常怡人,但空气中还带有秋天常有的那种潮湿。如果能被领入一间舒舒服服的客厅,也许壁炉里还生着火,真不知道要令人愉快多少倍。但是,不行,此刻他正被带领着跨过落地窗,穿过一个草地斜坡,途经岩石庭园,接着通过一扇小门,沿着一条两边密密的种满了幼小栗树的小路向前走。
安格卡特尔夫妇一向习惯邀请客人一点钟来。如果天气晴好,他们就会在游泳池边的小凉亭里喝点儿鸡尾酒和雪利酒。午餐的时间定在一点半,这样的话,最不守时的客人也该赶到了,而这也可使安格卡特尔夫人家出色的厨师不慌不忙地送上舒芙蕾之类需要准确把握时间的精致餐点。
对于赫尔克里·波洛来说,这个计划并不为他所称道。
再过一小会儿,他想道,我又要回到刚刚出发的地方了。
鞋子好像越来越硌脚了,但他仍尽力跟随着格杰恩那高大的身躯。
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从前面传来的一阵轻轻的哭泣声。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增加了他的不满。多么格格不入的声音,可以说与此时的场景完全不协调。他并没去分辨这哭声,甚至没有真正地想它。当他事后回想起来时,很难清晰地记起这哭声所传达的到底是哪种感情。沮丧?惊讶?恐惧?他只能说,它非常确定无疑地预示着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
格杰恩从栗树林中走了出来。他恭敬地让到一边,好让波洛通过。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低声,以恰到好处的节制与尊敬语气说:“波洛先生,夫人。”同时,他那灵活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了。他大口地喘息着——这可不是一个管家应该发出的声音。
赫尔克里·波洛迈步出来,踏上了围绕着游泳池的开阔地。他立即也僵住了,但带着几分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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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烦恼并且厌倦——哦,非常厌倦。死亡对于他并不是件有趣的事。但他们偏偏在这里,以开玩笑的方式,为他安排好了这精心准备的一幕。
波洛眼前看到的,正是一个非常假模假式的谋杀现场。尸体倒在游泳池边上,一条胳膊很有艺术感地摊开着,甚至还有一些红色的颜料正慢慢地从池边的水泥地滴入游泳池内。这是一具相当引人注目的尸体,一个英俊的金发男人。有一位个子矮小、体格健壮的中年女子,手中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带着一脸奇特的茫然表情,站在尸体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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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有其他三位演员。离游泳池边较远处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一头与秋天的树叶相配的深褐色头发,她手中提着一个装满大丽花的篮子;再远一些是一个高大却不引人注目的男子,他身穿射击服,手中拿着一把枪;紧贴在他左边的那个手提满满一篮鸡蛋的女主人,正是安格卡特尔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一眼就看明白了,有好几条不同的小路汇聚到游泳池,而这些人是分别从不同的小路来到此处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精心计算好的,完全是人工制造的。
他叹了口气。终于来了。他们希望他做些什么呢?他应当装作相信这个“罪案”吗?他需要表现出惊慌——警惕?还是应深鞠一躬,向女主人称赞道:“啊,这真是非常吸引人,你们这是为我安排了什么?”
真的,整件事都非常愚蠢——一点儿也不聪明!难道不是维多利亚女王曾说过的“我们丝毫不觉得有趣”吗?他非常想说出同样的话:“我,赫尔克里·波洛,丝毫不觉得有趣。”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向那具尸体。波洛紧随其后,感觉到格杰恩仍跟在他身后艰难地喘息着。那个人倒没有参与这个秘密。赫尔克里·波洛心中暗想。其余的两个人也从游泳池的另一边走到他们身边。他们现在都靠得很近了,俯视着游泳池边上那具引人注目的、四肢摊开的躯体。
突然之间,伴随着一阵极度的震惊,如同电影开场之前银幕从一片模糊进入对焦状态,赫尔克里·波洛意识到,这个人工制造的场景中带有一点真实。
因为他正俯视着的,如果不是一个死人,至少也是一个垂死的人。
沿着水泥池边滴下的,也不是红色的颜料,而是真正的血。这个人被枪击中了,而且就在极短的时间之前。
他向那个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左轮手枪的女人投以迅速的一瞥。她的脸上一片空白,不带任何情感。她看上去很茫然,而且相当愚蠢。
奇怪。他想。
她在开枪时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感情与热情了吗?他不禁怀疑。此刻,她是不是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情感,只剩一具疲惫的躯壳了?也许是这样的,他想。
接着,他低头看了看那个中了枪的男人,大吃一惊,因为那个垂死的男人睁开了双眼。那双湛蓝的眼睛中饱含着一种波洛无法理解的东西,他只能在心里将它描述成一种极度的清醒。
突然之间,或至少从波洛的感觉而言,似乎这群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是真正活着的——那个濒死的男子。
波洛从未感受过如此生动而旺盛的生命力。其他的人只是苍白而模糊的影像,仿佛一出遥远戏剧中的演员,但这个男人是真实的。
约翰·克里斯托张开嘴巴,说话了。他的声音有力、镇静并且急迫。
“亨莉埃塔——”他说。
接着他的眼帘就合上了,头猛地歪向一边。
赫尔克里·波洛跪下身查看了一番,确认之后站起来,机械地掸去裤子膝盖上的尘土。
“是的,”他说,“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