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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会客室两头都有窗,一边对着车道和外侧的草坪,一边是大楼后方的大片杜鹃花。这是一个很气派的房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则更气派。她身材高大,气质高贵,灰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服帖,灰色的眼睛满含着笑意,嘴巴的轮廓坚定。学校的成功——芳草地学校已经是英格兰最成功的学校之一——完全归功于这位女校长的个人品格。这是一间学费非常昂贵的学校,但这不是真正的卖点。这样说应该会更好:虽然付出去的钱能把你盖到头顶,但是每一分都花得物有所值。
你的女儿会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式被教育。当然,也是依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意愿。两厢结合的结果倒是令人满意的。也因为收费高昂,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可以请到足够多的职员。这间学校不以批量生产为荣,讲求的是个性,但是也强调纪律。要求纪律而不追求一律,这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座右铭。在她看来,纪律是对年轻人的保障,这可以给予他们安全的感觉;一律则会引起反感。她的学生出身不同,有来自名门的外国人,通常是外国的王室;也有来自望族或者是豪门的英国本土女孩,希望在文化和艺术等方面得到训练,又能学到人生常识和社交能力,最终成长得举止优雅、大方得体,还能参与关于任何话题的有洞见的讨论。有些女孩愿意勤奋用功,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最终拿到学位,她们需要的只是良好的教导和特别的关注。有些女孩则不适应传统类型的学校生活。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自有她的一套规则,她不会接受低能儿或者是少年犯;她更愿意让那些她所喜欢的家长的孩子入学,还有那些在她看来会有发展前景的姑娘。学校学生的年龄差别也很大:有些在过去会被称为“超龄”,还有些只是比小孩子大一点点而已。她们当中有不少人的父母都在外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为这些学生安排了有趣的假期规划。这间学校的一切,都需要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批准才能算是最终的决定。
现在,她正站在壁炉的旁边,听着杰拉德·霍普太太略带哭腔的倾诉。她很有预见性地没有请霍普太太坐下。
“你是知道的,亨丽埃塔非常容易激动,真的非常容易被激怒。我们的医生说……”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点点头,很温和地表达着安慰,极力克制她可能会脱口而出的尖刻话——
“难道你真不知道?你这个笨蛋啊!每个傻女人都会这么说自己的孩子。”
但是她带着坚定的同情说了下面的话。
“不要有任何担忧,霍普太太。我们的教员之一罗恩小姐,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心理学家。我很肯定,一两个学期之后,你会对发生在亨丽埃塔(这个你根本不配做她母亲的聪明好孩子)身上的变化感到惊讶。”
“啊,这我是知道的。你们在兰贝思家的孩子身上创造了奇迹——绝对是奇迹!所以我是很高兴的。还有啊,是了,刚才忘了说,我们六个星期之后要到法国南部去,我想带上亨丽埃塔。这应该能让她放松一下。”
“恐怕这是不太可能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道,轻快,带着迷人的微笑,就像是她答应了某个请求,而不是拒绝了它。
“啊!可是……”霍普夫人的脸色在示弱和动怒之间动摇着,好像是有些生气了,“说真的,我必须坚持。说到底,她是我的孩子。”
“完全正确。但这是我的学校。”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孩子从学校接走吧?”
“哦,那是啊。”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你可以,你当然可以接走。但是那样的话,我可不会让她再回来。”
霍普太太现在是真的要动怒了。
“想想我付的学费有多贵……”
“也没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是你让你女儿读我的学校,难道不是吗?要么接受这样的设计,要么走人。就像你现在穿着的那套迷人的巴黎世家。这是巴黎世家,对吧?能遇见一位真正有服装品味的女士确实是让人高兴。”
她一手笼住霍普太太的手,握了握,不动声色地就把她领到了门口。
“完全不用担心。啊,亨丽埃塔在这儿等着你呢。”她带着赞许的神色看着亨丽埃塔,这个孩子堪称罕见,她聪明而镇静,理应有个更好一点的妈妈,“玛格丽特,带亨丽埃塔·霍普去见约翰逊小姐。”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退回自己的会客室,不一会儿就开始说起了法语。
“当然了,阁下,您的侄女可以学习现代交际舞,这对社交是非常重要的。还有各种语言,也是极有必要的。”
“一定是每天要往自己身上倒一整瓶这些玩意儿吧。”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心里这么想着,一边迎接这位深色皮肤、衣着精致的女士。
“很高兴见到你,夫人。”
这位夫人咯咯笑起来,一副娇滴滴的样子。
那位穿着东方服饰、蓄着胡子、身材高大的男士托起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手,俯身亲吻它,用非常好的英文说:“我很荣幸地向您介绍谢斯塔公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对这位从瑞士某学校转来的新学生的情况倒是都了解,但是对送她过来的人不是很清楚。她可以肯定不是王公本人,可能是某位大臣,或者是某个临时代办。和以往那些搞不清楚的时候一样,她用了“阁下”这个称呼,并向他保证,谢斯塔公主将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谢斯塔公主礼貌性地微笑着。她的穿着也很时尚,身上洒满了香水。她的年龄,就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所知,是十五岁。但是跟很多东方和地中海国家的女孩一样,她看起来要大一些——相当成熟。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和她谈了谈她的学习规划,很安心地发现她可以很快地用熟练的英文回答,而且完全没有傻笑。事实上,相比之下她的举止要比很多十五岁左右笨拙的英国女学生文雅很多。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时常会想,把英国女孩送到某些近东国家去学习一些礼节和教养应该是个很好的安排。双方又讲了一些客套话,然后房间又空了,只是浓郁的香水味还充斥其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把两头的窗户都完全打开,好让它散去一些。
下一批来访的是厄普约翰太太和她的女儿茱莉亚。
厄普约翰太太是位很好相处的少妇,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浅茶色的头发,脸上有雀斑,戴一顶不太合宜的帽子,应该是考虑到当下场合的严肃性才做了这样的让步,因为她显然是那种习惯不戴帽子的年轻女人。
茱莉亚是个相貌普通、满脸雀斑的孩子,前额突出,感觉应该是个风趣的人。
开场的寒暄很快完成,茱莉亚被玛格丽特带着去见约翰逊小姐了,她走开时高兴地说:“再见啦,妈妈。点煤气炉的时候请务必小心啊,我没办法再帮你做这件事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微笑着转向厄普约翰太太,但是没有请她坐下。事情很有可能是这样:虽然茱莉亚看起来开开心心的,不过她的母亲和其他人一样,还是会想要强调一下自己的女儿非常容易激动。
“关于茱莉亚,还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事情告诉我吗?”她问道。
厄普约翰太太显得很高兴地应答起来。
“哦,不,我想没有了。茱莉亚是个非常普通的孩子,很健康,一切正常。我想她脑子也相当好用,但是我敢说母亲们都这么想自己的孩子,不是吗?”
“妈妈们嘛,”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淡淡地说,“也不太相同的。”
“她能到这儿读书真是太好了。”厄普约翰太太说,“其实吧,是我婶婶付的学费,或者说,资助了费用。我自己可是负担不起的。但我是真的挺高兴的,茱莉亚也是。”她边说边走向窗口,带着羡慕的语气继续,“你们的花园真可爱啊,而且还那么整洁。你们一定有不少真正懂行的园丁吧。”
“我们请了三位,”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只是目前我们有些缺人手,也雇了本地人来干活。”
“现在就是这么麻烦啦,”厄普约翰太太接过话,“自称是园丁的人通常不是真的园丁,可能是想在闲暇时间找点事情来做的送奶工,要不就是八十几岁的老人家。我有时候想啊——天哪!”厄普约翰太太失声叫出来,眼睛还是盯着窗外,“这也太奇怪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对这声意外地呼喊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那时她自己也正漫不经心地透过另一边的窗户——也就是正对着杜鹃花丛的那扇窗——看着外面,正巧看到了一幕极为令人讨厌的场景——维罗尼卡·卡尔顿-桑德韦斯女士晃悠悠地沿着小路走着,她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帽子歪在一边,喃喃自语着,显然是醉得不轻。
维罗尼卡女士倒也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患,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深爱自己的双胞胎女儿。按照大家的说法,她清醒的时候还是挺讨人喜欢的——不幸的是,她通常都不是那个自己,而且变化周期完全无法预料。她的丈夫卡尔顿-桑德韦斯少校对这类情况倒是应对地相当自如。有个表亲和他们住在一起,总待在维罗尼卡女士身边照看着,必要时还得拦着她别让她乱来。开运动会的那几天,在卡尔顿-桑德韦斯少校和那位表亲的贴身守护下,维罗尼卡女士倒是完全清醒着来到了学校,穿得漂漂亮亮,就是一位母亲应该有的样子。
但是维罗尼卡女士时常又会让那些对她抱着希望的人们失望,把自己灌得大醉,跑来找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含混不清地向她们保证自己无私的母爱。双胞胎女儿们今天一早搭火车到了学校,但是没有人说过维罗尼卡女士会过来。
厄普约翰太太还在说,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已经没有在听了。她正在考虑可以采取哪些行动,因为她已经发现了,维罗尼卡女士正在快速接近发酒疯的阶段。但是很突然地——就像是上帝听到了谁的祈祷——查德威克小姐小跑着出现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忠诚的查德威克,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这么想着,不管是动脉出血还是家长醉酒,她总是那么靠得住。
“太不像话了,”维罗尼卡女士对查德威克小姐大声地说,“要拦住我——不想让我到这儿来——伊迪丝是被我骗过去了。我说去休息,然后把车开出来,伊迪丝这个老傻瓜完全被骗了——可怜的老处女,没人会有兴趣看她第二眼。路上倒是和警察有点争执,说我不适合驾车。胡扯。去告诉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我来把姑娘们接回家——我要她们回家去,母爱。伟大的玩意儿,母爱啊——”
“很好啊,维罗尼卡女士,”查德威克小姐说,“你能来我们真高兴。我特别想带你去看看新建成的体育馆,你肯定会喜欢的。”
她熟练地将维罗尼卡女士踉跄的脚步引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把她带离了大楼。
“我想我们会在那儿找你的女儿们,”她高兴地说着,“真是间很漂亮的体育馆,全新的储物柜,还有专门晾干游泳衣的房间——”她们俩的声音慢慢远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着。维罗尼卡女士一度想要挣脱,回到走向大楼的方向,不过查德威克小姐和她倒是势均力敌。她们消失在杜鹃花丛的拐角处,朝着独处一隅的新体育馆走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松了一口气。好样的,查德威克就是这么可靠。不时髦,除了数学以外,也算不上太聪明——但是一旦有麻烦,她总能帮上忙。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带着一点点愧疚感面向已经高高兴兴说了好一会儿的厄普约翰太太。
“……是了,那是当然了,”她这么说着,“绝对不是什么刀剑盾牌那样的活儿,也不是背着伞包跳伞,又或者是敌后破坏,传递情报那样的事情。我应该没有那样的胆量。基本上都是些枯燥的工作,办公室的活儿,还有些规划什么的。我是说,在地图上标注些东西,不是讲故事那种谋划。但是当然有时候也会很刺激,一般也是挺有趣的,就像我刚说过的——在日内瓦,所有的秘密特工都互相跟踪,所有人都互相认得,经常就坐在同一间酒吧里。当然啦,我当时还没结婚。倒是挺有乐趣的。”
她忽然就停下了,略带歉意地友好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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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我说了太多,占用了你不少时间吧,你还有那么多人要接待。”
她伸出一只手,说了再见后便离开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皱眉站了一会儿。某种本能警告她,她错过了什么事情,而且可能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努力抛开这种感觉。今天是夏季学期的开学日,她还有太多家长要接待。她的学校从未像现在这样出名过,她有十足的把握取得成功。芳草地正处在它的全盛期。
没有任何迹象提醒她,仅仅几周后,芳草地就会陷入一大堆麻烦;她不会想到,混乱、迷惑以及谋杀,将会占据这儿;她不会知道,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其实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