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2

发布时间: 2019-12-01 12:3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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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楼走进花园。花园里没有人,我穿过一片小树林,走上一座草木茂盛的小山。小山顶上有一座通透的避暑凉亭,已经十分破败。我在凉亭前坐下,点燃烟斗,开始思考。

现在住在斯泰尔斯庄园的这些人里,谁有确定的动机要杀掉另外一个人——或者谁可能成为栽赃的对象呢?

除了勒特雷尔上校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其他人符合这个条件。而且虽然对勒特雷尔上校的怀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恐怕他不太可能会在一局桥牌游戏中间抄起斧子砍向他的妻子。

问题在于我对这些人其实并不了解。比如诺顿和科尔小姐。通常杀人的动机是什么?金钱?我想博伊德·卡灵顿是这一群人里唯一的富人。如果他死了,谁会继承这笔钱呢?是现在住在庄园里的某个人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或许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究的问题。比如他或许会把遗产捐赠给科学研究事业,这样一来富兰克林就成了受托人。如此看来,富兰克林医生此前那番“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应该被消灭”的不理智言论或许会成为对这位红头发大夫不利的证据之一。或许诺顿或者科尔小姐是博伊德·卡灵顿的远房亲戚,一旦卡灵顿出事就可以自动继承遗产。虽然有点牵强,但并非毫无可能。难道作为多年老友的勒特雷尔上校是博伊德·卡灵顿遗嘱的受益人?从金钱的角度看这个案子,似乎只有上述几个可能。我转而考虑那些更为浪漫的可能性。首先说富兰克林夫妇。富兰克林太太是个虚弱的病人。有没有可能她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而一旦她去世,她的丈夫会不会因此受到指责?他本人就是医生,他毫无疑问有下毒的条件和所需的资源。那么动机呢?这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令人不快的念头,那就是朱迪斯或许会受到牵连。我固然十分清楚他们之间仅仅是单纯的工作关系——但公众会相信吗?愤世嫉俗的警察会相信吗?朱迪斯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魅力四射的秘书或者助理经常会成为很多罪案的犯罪动机。这种可能性让我忧心忡忡。

接下来我开始考虑阿勒顿。有人想杀掉阿勒顿吗?如果必须发生一场凶案的话,我宁愿死者是阿勒顿!想要干掉他的动机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科尔小姐虽然不再年轻,但仍然十分漂亮。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或许她曾经与阿勒顿关系亲密,并受到嫉妒心驱使而对后者下手。另外,如果阿勒顿是X——

我不耐烦地摇摇头。想了这么多却完全没有任何进展。山下砾石路上的脚步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是富兰克林。只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向前伸,朝宅子的方向快步走着。他看上去沮丧至极。突然看到他这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十分惊讶。

我光顾着看他,没有听到身边传来的脚步声。当科尔小姐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才猛地转过身。

“我没听到你过来。”我一边慌忙站起身一边解释道。

她正盯着避暑凉亭看。

“好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迹!”

“可不是嘛。不过估计里面结了不少蜘蛛网。请坐。我来给你掸掸尘土。”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更深入了解同住房客的好机会。我趁着掸扫蜘蛛网的机会,偷偷观察着科尔小姐。

她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虽然稍显憔悴,但线条分明,而且长着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拘谨的气质——或者说更多的是一种怀疑。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曾经历过苦难的女人,并因而对生活失去了信任。我感觉自己对伊丽莎白·科尔的身世越来越感兴趣了。

“好了,”我用手绢又轻轻地掸了一下,“这样就差不多了。”

“谢谢。”她微笑着坐下。我坐在她身边。椅子咯吱咯吱响了几声,不过好在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科尔小姐开口说:“告诉我,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看起来陷入了沉思。”

我慢慢地说:“我在观察富兰克林医生。”

“观察什么?”

我想了想,觉得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也没什么问题。

“他似乎很不幸福,这让我很惊讶。”

我身旁的女人静静地说:“他当然不幸福了。你肯定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我感觉自己表现出了诧异。我有点结巴地说:“没有——没有——我没有。我一直以为他是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的。”

“他的确是。”

“你认为那是一种不幸吗?我倒以为那是我可以想象到的最幸福的状态。”

“哦,是啊,这点我没意见——可是如果一件事你觉得你应该做,却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做,那就不能算是幸福了吧。就是说你没法达到令自己满意的最高水平。”

我十分疑惑地看着她。她继续解释道:“去年秋天,富兰克林医生得到一个去非洲继续进行研究的机会。正如你所知,他对这个机会非常感兴趣,而且他在热带地区医学的领域已经达到了顶尖水平。”

“没有。他妻子反对。她自己的身体没法承受热带的气候,但又不想一个人留在英国,特别是因为那样意味着她必须省吃俭用。非洲那个项目的薪水并不高。”

“哦。”我慢慢地接着说:“我猜他是觉得自己妻子的身体状况这么不好,不能扔下她不管吧。”

“你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吗,黑斯廷斯上尉?”

“呃,我——不了解——不过她不是生病了吗?”

“她当然很享受生病的状态。”科尔小姐淡淡地说。我怀疑地看了看她。不难看出她完全同情富兰克林医生。

“我想,”我慢慢地说,“娇弱的女人通常都会表现得自私吧?”

“没错,我认为病人——那些长期卧床的病人——通常是十分自私的。也许我们不能责备他们什么。毕竟这样生活起来太省事了。”

“你认为其实富兰克林太太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哦,我不会那样说。这只是我的猜测。她似乎总是能如愿以偿。”

我静静地回想了一两分钟。我发现科尔小姐似乎和富兰克林家庭的各个分支都十分熟悉。我好奇地问她:“我想你很了解富兰克林医生吧?”

她摇摇头。“哦,没有。我之前只见过他们一两面。”

“但他跟你讲过他自己的故事,对吧?”

她又一次摇摇头。“没有,我刚才说的都是你女儿朱迪斯告诉我的。”

我痛苦地意识到,原来朱迪斯唯独对我才什么都不说。

科尔小姐接着说:“朱迪斯对她的雇主十分忠诚,并且为他的遭遇打抱不平。她对富兰克林太太的自私意见很大。”

“你也觉得她自私吗?”

“是的,但我能理解她的观点。我——我能理解那些虚弱的病人。我也能理解富兰克林医生为什么能这么迁就她。当然,朱迪斯认为他应该把妻子安顿起来然后专心工作。你的女儿是一位非常热情的科学工作者。”

“我知道,”我闷闷不乐地回答,“这一点有时候让我很苦闷。她这份热情看起来有点异于常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感觉她应该——更像一个普通人——更热衷于让自己开心。找点乐子——比如找个好小伙子坠入爱河。毕竟,青春就是纵情享乐的时候——而不应该坐在那儿拿着试管倒来倒去。她这种状态总让我觉得不自然。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尽情享受——相互调笑——纵情娱乐——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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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都沉默了片刻。然后科尔小姐用一种奇怪的苍老声音说:“我不知道。”

我一瞬间觉得很恐惧。我没有多想就把她算成了我的同龄人——但我突然意识到她比我小十多岁,而我刚才的话显得太无礼了。

我尽力地向她道歉。她打断了我结结巴巴的话。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请你不要跟我道歉。我要表达的就是我说的话的字面意思。我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跟你说的年轻时候完全不一样。我从来也没有享受过你所谓的‘好时光’。”

她声音中的某种东西,或许是一种悲伤,抑或是一种深深的怨恨,让我怅然若失。我无力却真诚地说:“抱歉。”

她微笑起来。“哦,唔,没关系的。别这么沮丧。让我们聊聊别的吧。”

我同意。“跟我说说这里的其他人吧,”我说,“如果其中还有你认识的人的话。”

“勒特雷尔夫妇我一直认识。他们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很难过——尤其是对于勒特雷尔上校来说。他是个大好人。而他的夫人也比你想象得要好。只是一辈子精打细算让她变得比较——唔——有攻击性。如果你凡事都急功近利地想成功的话,别人早晚会看出来的。我唯一不喜欢她的一点就是她滔滔不绝的做派。”

“给我讲讲诺顿的事情吧。”

“其实关于他没什么可说的。他人不错——挺内向的——或许有点儿傻气。他很敏感。他之前一直跟母亲一起住——他母亲是一个脾气很差而又愚蠢的老女人。我估计她当时肯定总是支使他干这干那。她几年前去世了。他喜欢小鸟啊、花草啊什么的。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而且他能看到很多东西。”

“你是说透过他的望远镜?”

科尔小姐笑了。“呃,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观察力很强。安静的人通常都是如此。他不自私——而且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算得上十分体贴,只不过他——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点头。“哦,是的,我明白。”

伊丽莎白·科尔突然带着更加悲伤的腔调说:“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地方总让人觉得压抑。我是说这种落魄的好人经营的旅馆。这种地方充斥着各种失败——住在这种地方的不是过去一无所成并且永远也不会有任何成就的人,就是被生活击败、被生活压垮的人,要不然就是行将就木的衰老之人。”

她的声音低到没有了。一种深深的悲伤感觉流过我的全身。她说得完全没错!我们这些斯泰尔斯的房客都是些没有前途的人。我们只有斑白的两鬓、脆弱的心灵和退色的梦想。我自己孤苦伶仃,我身旁的女人也满心悲伤、对生活失去了希望。雄心勃勃的富兰克林医生大志难伸,他的妻子则被病魔所困。诺顿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只能看着鸟儿消磨时光。即便是波洛,那个曾经聪明绝顶的波洛,如今也已经成了瘫痪在床的垂垂老朽了。

回想当初,一切都是那么不同——就在我初次来到斯泰尔斯的时候。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感情已经难以忍受——在痛苦与悔恨交织中,我发出了压抑的慨叹。

我的同伴赶忙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被这种反差吓到了——你知道,我多年前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我刚才在想当初与现在是何等不同。”

“我明白。那时候这里是个幸福的地方吗?大家都很快乐吗?”

说来奇怪,有时候人的思维就像在万花筒中摇摆。我当时的思维就是如此。过往的记忆和事件来回往复,直到零碎的片段最终形成了一个真实的图案。

我感到遗憾是因为过去的时光已经过去了,而不是因为多年前的现实有多么美好。因为即便是那时候,斯泰尔斯也不是一个幸福的地方。现在我可以客观地回忆起当时的真实情况了。我的朋友约翰和他的妻子都十分不幸,并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愤怒。劳伦斯·卡文迪什终日闷闷不乐;乐观开朗的辛西亚苦于无法独立;英格尔索普为了钱财与一个富婆结婚。不,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幸福的。如今也是一样,这里还是没有一个幸福之人。斯泰尔斯真是一幢不幸的宅院。

我对科尔小姐说:“我刚才回想起的不过是一些幻象。这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幸福的地方。现在也不是。每个人都是不幸的。”

“不,也不能这么说。你的女儿——”

“朱迪斯也不快乐。”

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其实我是在那一瞬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没错,朱迪斯不快乐。

“博伊德·卡灵顿,”我迟疑地说,“他有一天说他感到孤独——可我一直以为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毕竟他有自己的房子,吃穿不愁。”

科尔小姐严肃地说:“哦,是啊,但是威廉爵士不一样。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来自外面的世界——那个成功和独立人士的世界。他的人生是成功的,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不是一个——废人。”

她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我转过头看着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问道,“为什么你刚才要用那样一个奇特的说法?”

“因为,”她的语气中突然充满强烈的热情,“那就是事实。至少我是这样的。我就是一个废人。”

“我看得出,”我柔声说,“你一直不开心。”

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呃——我知道你的名字——”

“科尔不是我的姓——其实科尔是我母亲的姓。我是后来才用这个姓的。”

“后来?”

“我原本姓里奇菲尔德。”

一开始我并没有理会——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然后我才想起来。

“马修·里奇菲尔德。”

她点点头。“看来你知道那件事。我刚才说的就是那个。我的父亲是个性情狂躁的病人,他禁止我们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们不能邀请朋友到家里来。他不给我们钱花。我们就像——在监狱里一样。”

她停了一下,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然后我的姐姐——我的姐姐——”

她彻底停住不说了。

“请你别——别说了。对于你来说这样太痛苦了。我了解这件事,没必要跟我讲了。”

“你并不了解。你不可能了解。玛姬(注:玛格丽特的昵称。)。简直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我知道她去了警察局,我知道她自首了,我也知道她供认了罪行。但我有时还是不敢相信!我有时觉得那不是真的——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真相根本不是像她说的那样。”

“你是说——”我犹豫了,“事情的真相——不同于——”

她没等我说完。“不,不,不是那样的。不,是玛姬她自己。她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事情——玛姬做不出来!”

话已到嘴边,我却没有说出来。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对她说:“你是对的,杀人的不是玛姬……”不过那时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