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1

发布时间: 2019-12-01 12:3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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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在担心什么,我的朋友?”波洛那天下午问我。

我摇了摇头,没有做声。我感觉不应该让我的私事给他添麻烦,何况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即便我对朱迪斯表达我的担忧,她也只会像年轻人面对老年人无聊说教时那样一笑了之。

朱迪斯,我的朱迪斯……

很难描述我那天的感受。事后想来,我觉得自己当天的情绪可能与斯泰尔斯庄园有关。在那里,人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不好的事情。那里不仅有不堪回首的过去,还有邪恶的现实。整座屋子被谋杀和凶手的阴影所笼罩。

我坚信凶手就是阿勒顿,而朱迪斯正在爱上他!这令人难以置信——简直令人发指——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午餐后博伊德·卡灵顿来到我身边。他没有一上来就进入正题,而是先扯了点儿别的事情。最后他才笨拙地说:“我并没有干涉你家事的意思,不过我认为你应该跟你女儿谈谈。警告她一下,好吗?你知道这个阿勒顿——名声很差,而她——唉,真让人发愁。”

这些没孩子的男人说话真轻巧!他们觉得我该怎么办?警告她一下?

我说的话会有用吗?会不会适得其反呢?

要是辛迪丝还在就好了。换作她,肯定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我承认我一度很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提起这件事。但我想了想,觉得那样只能说明我太懦弱了。我明知跟朱迪斯谈这件事会引起不快,于是退缩了。换句话说,我害怕我高挑、漂亮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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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花园里来回踱步,脑子越来越乱。我最后来到玫瑰园,终于再难抑制自己的感情,因为我在这里遇到了闷闷独坐的朱迪斯,她满面愁容,我一生中从未在其他女人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

她卸去了伪装。犹疑和苦闷此时在她脸上显露无遗。

我鼓足勇气,向她走去。我走到她身边时,她才回过神来。

“朱迪斯,”我说,“上帝啊,朱迪斯,别想得太多。”

她吃惊地转向我。“父亲?我没听到你的声音。”

我明白,绝不能让她把我带回我们日常对话的节奏,于是接着说下去。

“唉,我亲爱的孩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或者我看不见。他不值得你这样——唉,相信我,为了他不值得。”

她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焦虑。她静静地说:“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你在乎这个男人。但是,我的宝贝,这样对你没好处。”

她忧郁地一笑。那笑容真令人心碎。

“你不明白。你没法明白。唉,朱迪斯,你这样下去最后能得到什么结果呢?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你和他不可能有未来的——和他在一起只能给你带来悲伤和耻辱——最后只能让你自怨自艾。”

她的笑容更大了——也显得更加悲伤。

“你说得多轻巧啊。”

“放弃吧,朱迪斯——放弃吧。”

“不可能!”

“他不值得你为他这样,我亲爱的孩子。”

她轻声地慢慢说道:“他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切。”

“不,不要。朱迪斯,我求求你——”

笑容消失不见了。她将满腔怒火都倾泻在我的身上。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干预我的生活?我受不了这个。你再也不要跟我提起这件事了。我恨你,我恨你。这根本就不关你的事。这是我的生活——我有我的隐私。”

她站起身,一把把我推到一边,径直走开了。她满腔的怒火还未消散。我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无比失望。

2

我在原地无助地呆立了大约十五分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这时伊丽莎白·科尔和诺顿发现了我。

虽然我当时没有立即意识到,但他们对我真的很好。他们一定是看出了我深深的忧虑,但很有分寸地没有过多谈论我的精神状态,而是带我一起散步。他们两个人都热爱自然。伊丽莎白·科尔带着我看野花,诺顿则让我透过他的望远镜看鸟。

他们的话语轻柔舒缓,而且谈的只有飞鸟和野花。我慢慢地恢复了正常,虽然内心里还是极度不安。

而且就像别人一样,这时的我喜欢把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我面临的困境联系在一起。

所以,当诺顿举着望远镜说“看啊,那不是褐斑啄木鸟吗?我从来——”,然后又突然停住的时候,我立刻就起了疑心。我伸手向诺顿要望远镜。

“让我看看。”我的语气显得专横无礼。

诺顿抓着望远镜手足无措。他用奇怪的迟疑语气说:“我……我……看错了。它飞走了——至少,实际上,那只是一只普通的鸟。”

他的脸色发白,现出焦虑之色,眼睛也左顾右盼。他看起来有些疑惑,又紧张。

我当时便断定他在望远镜里看到的一定是他不愿意让我看到的东西。即便现在我也还是认为自己这样想没错。

不管他看到了什么,那都让他大为吃惊,这一点我们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的望远镜当时对准的是远处一片树林。他究竟在那儿看到了什么?

我生硬地说:“让我看看。”

我伸手去摘他的望远镜。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试图阻止我,只不过他的动作很笨拙。我一把就把望远镜夺了过来。

诺顿无力地说:“真的不是——我是说,鸟儿已经飞了。我希望——”

我双手微颤,把望远镜举到眼前。这副望远镜视野很好。我尽量将望远镜对准诺顿刚才所看的那个区域。

可是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一道白光(哪个女孩儿的裙子?)一闪而过,消失在树林里。

我放下望远镜,什么也没说,把它还给诺顿。他没有看我的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安。

我们一起走回屋子,诺顿一直一言未发。

3

我们回到别墅不久,富兰克林太太和博伊德·卡灵顿也回来了。富兰克林太太想购物,卡灵顿就驱车带她去了泰德卡斯特。

我能看得出她此行收获颇丰。从车里提出来的东西大包小包,她看起来也容光焕发,不仅说笑个不停,而且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她让博伊德·卡灵顿把一件易碎的物品送上楼,又给我派了一项任务。

她今天的语速比平时快,显得稍有些紧张。

“天气太热了,对吧?我估计是要下大暴雨了。这种天气持续不了多久。他们说,这一带缺水很严重。今年的干旱是近几年最严重的。”

她接着对伊丽莎白·科尔说:“你们在这儿干吗呢?约翰去哪儿了?他之前说头疼,想出去走走。他很少头疼的。我想他可能是为实验的事犯愁。恐怕是出了什么岔子。我真希望他能多跟我聊聊他的心事。”

她停了一下,然后转向诺顿。“你今天话很少啊,诺顿先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看起来——你看起来有点儿害怕。你是不是看见了某位老妇人的鬼魂啊?”

诺顿开口说道:“不,没有。我没有见到什么鬼魂。我……我只是在想事情。”

这时,科蒂斯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波洛,穿过门廊走了进来。

科蒂斯把轮椅推到门口停下了,大概是要说服他的主人放弃跟我们聊天的想法,然后把他背上楼。

波洛的眼神突然警觉起来,审视了我们每个人一番。

他严肃地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半晌没有人答话。过了大概一分钟,芭芭拉·富兰克林才轻轻地假笑一声,说:“没有,当然没有。会发生什么事呢?只是——大概是要打雷了?我——哦,天啊——我累极了。黑斯廷斯上校,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东西拿上楼?非常感谢你。”

我跟着她走上楼梯,沿着东配楼朝她的房间走去。她的房间在另外一侧的尽头。

富兰克林太太打开门。我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一堆包裹。

她突然在过道里停住了。窗边,克雷文护士正拿着博伊德·卡灵顿的手端详。

他抬起头见我们走进来了,略显羞怯地一笑。“你们好啊,她给我看手相呢。护士小姐可是位手相大师啊。”

“真的吗?我可不知道。”芭芭拉·富兰克林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我知道她对克雷文护士不满。“把这些东西收拾一下吧,护士小姐,可以吗?然后再帮我调一杯甜酒加蛋。我感觉很累。再给我准备一个热水瓶,我一会儿就上床了。”

“好的,富兰克林太太。”

克雷文护士立刻行动起来。除了出于职业的关怀,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富兰克林太太说:“请回吧,比尔,我累坏了。”

博伊德·卡灵顿看起来很关心她。“哦,我说,芭布丝,这一趟是不是对于你来说太辛苦了?真抱歉。我真是傻到无可救药了,不应该让你这样疲劳的。”

富兰克林太太面带殉难者的微笑看着他。“我不想抱怨什么。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很烦。”

我们两个男人惴惴不安地走出了房间,留下两位女士在屋里。

博伊德·卡灵顿悔恨地说:“我真是该死的蠢货。芭芭拉看上去精力十足,而且很开心,我就忘了不能让她太累的事情了。但愿她今天不会累病。”

我机械地说:“哦,她歇息一晚就没事了吧。”

他走下楼梯。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朝另外一侧配楼走去,我和波洛的房间都在那里。我的老朋友应该是在等着我呢。这是我第一次不太愿意见到他。我有太多心事了,心里还是觉得难受不已。

我沿着楼道慢慢走着。

我听到有声音从阿勒顿的房间里传出来。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在他的房门外停留了一会儿。突然,房门开了,我的女儿朱迪斯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一见我就愣住了。我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我的屋里。我的满腔怒火突然爆发了。

“你去那家伙的房间里是什么意思?”

她平静地看着我。这时的她倒是没有表现出一丝愤怒,而是完全的冷漠。过了好几秒钟她都没说话。

我摇着她的胳膊。“我不会允许的,我告诉你。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这才用一种低沉的、令人难过的声音说:“我觉得是你的思想太肮脏了。”

我说:“或许是吧。你们这代人就是喜欢用这种话指责我们这代人。我们至少是有底线的。你要明白这一点,朱迪斯,我绝对不允许你跟那个人再有任何往来。”

她平静地看着我。然后她轻声地说:“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

“你不承认你在跟他谈恋爱,是吧?”

“不是。”

“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可能知道。”

我故意把我听到的关于阿勒顿的故事原话告诉了她。

“你明白了吧,”我接着说,“他就是那样的人渣。”

她看起来很恼火,嘴唇讽刺地向上翘着。

“我从来也没把他当成一个圣人,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触动吗?朱迪斯,你不可能这么堕落啊。”

“随你怎么说吧。”

“朱迪斯,你没有——你不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意思。她甩开了我的手。

“听着,父亲。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不能这样对我说三道四。我要按照我喜欢的方式生活,你不能阻止我。”

说完一转眼她就走了。

我发现自己的膝盖在颤抖。

我瘫坐在椅子上。情况比我想象得糟——糟得多。这孩子完全失去理智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求救。她的母亲,这世上唯一她或许会听从的人,已经去世了。只有靠我自己了。

那是我人生中一段空前绝后的痛苦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