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因陪审庭之后几天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当然,举行了葬礼,而且引来了斯泰尔斯圣玛丽很多好奇的民众参加。在葬礼上,我遇到一个双眼湿润、举止怪异的老太太。
我们走出墓园的时候,她过来跟我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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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你啊,这位先生。”
“唔——呃——大概……”
她接着说下去,根本不管我说了什么。
“二十多年过去啦。二十多年前,老夫人死在这里。那是斯泰尔斯庄园的第一起凶案。要我说,那绝对不是最后一起。英格尔索普老夫人,我们都觉得她丈夫对她特别好。我们当时特别确定。”她诡异地瞥了我一眼,“没准儿这次是她丈夫干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严肃地说,“您没听说判决是自杀吗?”
“那是验尸官那么说。但他可能弄错了,你不觉得吗?”她捅了我一下,“医生们最知道怎么弄死自己的妻子。好像她对他也没什么用处。”
我朝她发起火来,她这才悻悻地离开,一边嘟囔着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种事会发生第二次感觉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这两次你都在,先生,不是吗?”
一瞬间我觉得她是不是怀疑我才是两起凶案的真凶。这让我很不安。这次对话让我明白,乡里的疑心是一件多么诡异可怕的事情。
而且毕竟这种疑心也有其正确之处。因为富兰克林太太的确是被人杀害的。
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段日子留在我记忆中的东西非常少。但波洛的健康让我十分担心。有一天科蒂斯过来找我,他那严肃的面孔稍显一丝不安,他说波洛犯了严重的心脏病。
“我觉得,先生,他应该看医生了。”
我慌忙赶到波洛的房间,但他表示坚决不看医生。这有点儿不像他的风格。在我看来,他一直极度在意自己的健康。他怕风,用丝绸和羊毛围巾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脚沾湿一点就表现得极度恐惧,稍有一点感冒的迹象就要试体温表,然后上床休息——“要不然我会得肺炎的!”即便是最轻的病症,他也总是马上看医生。
现在他真的病了,他的想法反而转了一百八十度。
但这或许是他真正的想法。之前的那些小病都没什么大事。如今他真的患了重病,反而害怕起来,不愿承认自己病了。他这样轻描淡写,就是因为他害怕了。
“啊,不过我已经看过医生了!还不只看了一个,看了很多医生。我去找过布兰科,找过达什(他说了两个专科医生的名字),你猜他们想让我怎么做?——他们让我去埃及,结果到了那儿之后我的病情立刻就恶化了。我还找过R……”
我知道,R是个心脏病专家。我赶紧问他:“他怎么说?”
波洛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我的心紧张地一颤。
他平静地说:“他能做的都做了。他给我治了病,帮我疗养,都是亲力亲为。医生所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所以你明白了吧,黑斯廷斯,再叫医生来没有用的。我的朋友啊,身体是会生锈的。哎,没有人能像汽车一样,换上新的马达,然后继续跟以往一样飞驰。”
·
波洛厉声说:“科蒂斯?”
“没错,他来找过我。他很担心——你犯心脏病了——”
波洛轻轻点点头。“是的,是的。有时候是会犯,惨不忍睹。我觉得,科蒂斯不太适应我犯病的样子。”
“你真的不去看医生?”
“没用的,我的朋友。”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但态度十分决绝。我的心再一次痛苦地缩紧。波洛对我笑了笑。他说:“黑斯廷斯,这是我最后一个案子了。它也会是我办过的最有趣的一个案子——对手是我遇见过的最有趣的凶手。虽然我们不赞成X的行为,但他的计谋之巧妙使我们不得不佩服。到目前为止,我亲爱的朋友,这个X的行动十分巧妙。他已经击败了我,击败了赫尔克里·波洛!他的手段我破解不了。”
“如果你身体健康的话——”我开始安慰他。
但很显然这句话说的不是时候。赫尔克里·波洛突然发怒了。
“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蛮力是没有用的。我们只需要——思考。”
“唔——当然——是啊,这个你在行。”
“在行?没人比我更在行。我的四肢瘫痪了,心脏也不断地给我找麻烦,但我的大脑,黑斯廷斯,我的大脑灵活如初,没有任何毛病。我的头脑仍然是第一流的。”
“那,”我安慰他说,“真的太好了。”
但我下楼的时候心想,波洛的头脑已经不如原来那样反应自如了。先是勒特雷尔太太九死一生,现在富兰克林太太又死了。我们又做了什么呢?其实什么也没做。
2
第二天波洛对我说:“黑斯廷斯,你昨天建议我去看医生,对吧?”
“对,”我赶紧答应,“如果你去看医生的话我会安心很多。”
“好吧,我同意。那我就去找富兰克林。”
“富兰克林?”我疑惑地看着他。
“唔,他是医生,这总没错吧?”
“是,可是——他主要是做研究的吧?”
“当然。我想他做一个全科医生恐怕不会成功。借用你的话来说,就是他的‘临床经验’不够。但是他有做医生的资质。事实上我应该说,‘他对本行的了解比大多数人都好’,就像电影里说的那样。”
他这番话还是没有完全说服我。虽然我对富兰克林的能力没有任何怀疑,但他总是给我没有耐心、对人类疾苦无动于衷的感觉。虽然这对于研究人员来说可能是宝贵的品质,但对于他要照顾的病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尽管如此,波洛同意去看医生已经是妥协了,何况波洛的医生不在本地。富兰克林欣然同意给他看病。不过他解释说如果需要日常治疗和护理,就需要请本地大夫过来了。他做不了这个。
富兰克林跟波洛单独待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终于出来了,我正在外面等他。我把他拉进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怎么样?”我焦急地问他。
富兰克林若有所思地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哦,你说这个啊。没错——”我不耐烦地抛开这个不言自明的事实,“他的身体呢?”
“哦!他的身体?”富兰克林似乎很吃惊——就好像我提起了一件根本不重要的事情,“哦!他的身体糟透了。”
我感觉这根本不像是职业医生描述病情的方式。可是我听说过——从朱迪斯那里听说——富兰克林上学的时候是他们那批学生里的佼佼者。
“怎么个糟糕法?”我焦急地询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你想知道吗?”
“当然。”
这个白痴在想些什么?
他几乎脱口而出。
“大多数人,”他说,“都不想知道。他们想要的是能安慰人的糖浆。他们想获得希望。他们想让大夫用小勺舀着安慰剂喂给他们吃。当然,令人瞠目结舌的神奇康复确实也偶尔发生,但是这种事恐怕不会发生在波洛的身上。”
“你是说——”我的心又一次变得冰凉。
富兰克林点点头。“嗯,是的,他的生命正在走向终点。而且在我看来,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不是他同意,我也不会告诉你。”
“那么就是说——他已经知道了。”
富兰克林说:“他知道了。他的心脏随时都有可能‘噗’的一声停止跳动。当然,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
他停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我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担心有什么事情还没做完,他说这件事是他的责任。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的,”我说,“我知道。”
富兰克林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他想完成他的工作再走。”
“我明白。”
我不知道约翰·富兰克林是否了解波洛要完成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他缓缓地说:“我希望他能成功。从他的话来看,那件事对他意义重大。”他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他的条理十分清晰。”
我焦急地问:“难道就没有什么能做的吗——治疗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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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提起一件奇特的事情。
“他对人类的生命充满了尊重,对吧?”
“嗯,应该是吧。”
我无数次听到波洛说:“我不赞成杀人。”他那种轻描淡写的描述总让我感到奇怪。
富兰克林接着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我没有……”
我好奇地看着他。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歪了歪头。
“没错,”他说,“既然死亡迟早都会到来,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关系呢?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那么你怎么当上大夫的呢?”我有点气愤地问他。
“哦,我亲爱的朋友,医术并不仅是为了帮人们躲避那个必将到来的终点,它还有着更重要的意义——它是要改善人类的生活。如果一个健康的人死掉了,没什么意义——没有太多意义。如果一个低能儿——一个白痴——死了,那就是件好事——但如果发现纠正垂体的方法,可以逆转甲状腺障碍,把低能儿变成健康的个体,那在我看来就是大好事。”
我越来越好奇地看着他。我仍然觉得,如果我得了感冒,肯定不会请富兰克林医生帮我看病,但我必须承认这个人具有极度的真诚和人格的力量。我发现自从妻子死后,他就变了。他没有表现出太多常人的悲伤。相反,他看起来似乎更加活跃、更加专注,似乎充满了新的能量。
他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你跟朱迪斯不是很相像吧?”
“嗯,她不太像我。”
“她像她母亲吗?”
我想了想,然后慢慢摇摇头。“也不太像。我妻子个性开朗,任何事情都不会放在心上——她想让我也变成那样,不过恐怕她没有成功。”
他淡淡一笑。“看来是的,你是家里的严父,对吧?朱迪斯这么说的。朱迪斯很少笑——她是个严肃的姑娘。也许是她的工作太多了吧。都怪我。”
他陷入沉思。我礼节性地说:“你的工作一定很有趣。”
“啊?”
“我说你的工作一定很有趣。”
“只有少数人才这么认为。对于别人来说,我的工作无聊透顶——也许他们是对的。算了——”他甩过头来,耸起肩膀,一下子变回了之前那个有阳刚之气的男子汉,“反正我的机会已经来了!天啊,我真想大喊出声。协会的人今天告诉我。那份工作还有空缺,我被聘用了。我十天后就出发。”
“去非洲?”
“对。这是项伟大的事业。”
“太快了吧。”我感觉有点震惊。
他盯着我。“你说什么——太快了?哦。”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你是说芭芭拉刚去世我就离开?为什么不行呢?她的死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我有什么必要强装悲伤呢?”
我的表情似乎让他感到滑稽。
“恐怕我没有时间沉浸在世俗的悲伤里。我当初爱上了芭芭拉——那时的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我娶了她,然后一年之后就不爱她了。我觉得她对我的爱可能持续得还没有我长。当然,她对我是失望的。她以为可以影响我,其实她不能。我是个自私而死心眼儿的粗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是你的确为了她拒绝了非洲的工作机会啊。”我提醒他说。
“是。不过那纯属是出于财务考虑。我一直按照芭芭拉习惯的那种生活标准照顾她。如果我当时去了非洲,她肯定会过得很拮据。不过现在——”他笑了,那是一种完全坦诚、孩子气的笑容,“我时来运转了。”
我感到很震惊。的确,对于很多男人来说,妻子过世算不上什么痛心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富兰克林的这番话也太过直白了。
他看到了我的表情,但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事实,”他说,“是很少有人理解的。不过实话实说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也能省去不少的废话。”
我尖锐地说:“你的妻子自杀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难过吗?”
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其实并不相信她是自杀的。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那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呢?”
他逼近我。“我不知道。我也不觉得我——想知道。明白吗?”
我盯着他。他的眼神坚硬而冰冷。
他又接着说:“我不想知道。我不——感兴趣。明白了吗?”
我明白——但是我不喜欢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