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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戈斯顿霍尔蓝金色的宽敞客厅里,阿尔弗雷德·李正和妻子莉迪亚坐在那儿讨论圣诞节的计划。阿尔弗雷德是一个体形壮硕的中年人,有一张和善的脸和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睛。他说话时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楚。脖子总是缩着,给人一种奇怪的迟钝感。莉迪亚,他的妻子,是一个精力充沛,如灵缇犬一般纤瘦的女人。她瘦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动作灵敏,一举一动间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优雅。
她那张冷漠且憔悴的脸并不漂亮,但很有特色。她的嗓音非常迷人。
阿尔弗雷德说:“父亲坚持要这样!这是没办法的事。”
莉迪亚压抑住瞬间的焦躁,说道:“必须每次都向他妥协吗?”
“他上年纪了,亲爱的——”
“哦,我知道,我知道!”
“他希望能事事顺心。”
莉迪亚冷淡地说:“当然啦,因为他确实事事顺心!可是,阿尔弗雷德,你偶尔也该拒绝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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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什么意思,莉迪亚?”
他盯着她,明显被她说的话吓到了,显得很不高兴。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阿尔弗雷德·李又重复了一遍:“你这是什么意思,莉迪亚?”
她优雅地冲他耸了耸肩,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恰当的词。
“你父亲……有些……专横。”
“他老了。”
“会越来越老,随之越来越专横。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已经完全掌控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根本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计划!哪怕有,也都会以失望告终。”
阿尔弗雷德说:“父亲希望他能被我们放在首位。他对我们很好,别忘了。”
“哦!对我们很好!”
“非常好。”
阿尔弗雷德的口气已经有点儿冷酷了。
莉迪亚平静地说:“你指经济方面吗?”
“是的。他自己的开销非常少,但在钱的方面,他从不约束我们。你随便在衣服或房子上花钱,他付账的时候连吭都不吭一声。上个星期,他还给了我们一辆新车。”
“在钱的问题上,你父亲的确非常大方。这点我承认。”莉迪亚说,“但作为回报,他希望我们像奴隶一样服从他。”
“奴隶?”
“我用的正是这个词。你就是他的奴隶,阿尔弗雷德。如果我们计划出去,而你父亲突然希望我们不要去,你就会取消所有安排留下来,一声都不吭!如果他又突发奇想,想让我们离开,我们就得走……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自己不能做主。”
她丈夫苦恼地说:“我希望你别这么说,莉迪亚。这样很忘恩负义,我父亲为咱们做了那么多……”
她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再次优雅地耸了耸瘦削的双肩。
阿尔弗雷德说:“你知道,莉迪亚,老头子很喜欢你。”
他妻子则清楚明白地回应道:“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莉迪亚,你这么说让我很难过。这样太无情了。”
“也许吧。可有些时候,事情会逼得人说实话。”
“要是被父亲知道……”
“你父亲很清楚我不喜欢他!而我认为,他觉得这很有意思。”
“真的吗?莉迪亚,我敢肯定你错了。他经常对我说起你对他有多好。”
“我自然得表现得礼貌周到。今后也会一直这样。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感受。我不喜欢你父亲,阿尔弗雷德。我认为他是一个恶毒而专横的老人。他欺负你,滥用你对他的爱。你早该站起来反抗了。”
阿尔弗雷德厉声道:“够了,莉迪亚。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
“对不起。也许我错了……咱们聊聊圣诞节的安排吧。你认为你弟弟戴维真的会来吗?”
“他为什么不来?”
“戴维他——很古怪。别忘了,他有好多年没进过这个家门了。他那么爱你们的母亲,这地方对他而言有种特别的感情。”
“戴维总是让父亲很恼火。”阿尔弗雷德说,“他那不切实际的音乐梦。父亲对他可能确实过于苛刻了,但我想,戴维和希尔达都会回来的。要知道,这可是圣诞节呀。”
“和睦友善。”莉迪亚说,小巧的嘴巴嘲讽地撇了撇,“我倒要看看!乔治和玛格达莱尼要来,他们说可能明天到。我担心玛格达莱尼会觉得没意思透了。”
阿尔弗雷德有些烦躁地说:“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那弟弟乔治要娶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乔治一直是个傻瓜!”
“他的事业非常成功,”莉迪亚说,“他的选民们喜欢他。我相信,在政治领域,玛格达莱尼非常努力地为他工作着。”
阿尔弗雷德慢悠悠地说:“我想我不太喜欢她。她长得非常漂亮——但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那些看起来很好看的梨——像打了蜡一般光亮,还带点玫瑰色的红晕。”他摇了摇头。
“但里面却坏了?”莉迪亚说,“你会这么说可太好笑了,阿尔弗雷德!”
“有什么好笑的?”
她回答道:“因为你一向是个老好人。几乎从不说别人的坏话。有时候我甚至生你的气,因为你实在不够……哦,我该怎么说……不够有疑心,不够世俗!”
她的丈夫笑了。
“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什么样,是由你的想法决定的。”
莉迪亚尖刻地说:“不!罪恶并非只是人们想出来的。罪恶是真实存在的!你好像对这世界上的罪恶毫无知觉。但我知道,我能感觉到。一直能感觉到,就在这幢房子里。”她咬住嘴唇,别过脸去。
阿尔弗雷德说:“莉迪亚——”
但她迅速地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阿尔弗雷德也转过头去。
一个肤色黝黑、一脸谄媚的男人,谦恭地站在那儿。
莉迪亚不客气地问:“什么事,霍伯里?”
霍伯里的声音很低沉,但那不过是为了体现恭敬。
“夫人,李先生让我告诉您,会多两位客人来这里过圣诞节,他问您能否为他们准备一下房间?”
莉迪亚说:“多两个客人?”
霍伯里流利地回答:“是的,夫人。一位先生和一位年轻女士。”
阿尔弗雷德非常惊讶:“一位年轻女士?”
“李先生是这么说的,先生。”
莉迪亚马上说道:“我要上去见他——”
霍伯里往前迈了一小步,虽然只是一个细小的动作,却有效地阻止了莉迪亚迅速的行动。
“对不起,夫人,李先生正在睡午觉。他特别吩咐过,不希望被打扰。”
“知道了。”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当然不会去打扰他。”
“非常感谢,先生。”霍伯里退下了。
莉迪亚激动地说:“我太讨厌这个人了!他像只猫似的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你都听不见。”
“我也不太喜欢他,但他忠于职守。好的男陪伴兼护士可不好找。再说父亲喜欢他,这才是最主要的。”
“对,就像你说的,这才是最主要的。阿尔弗雷德,年轻女士是怎么回事。哪位年轻女士?”
她丈夫摇摇头。
“我想不出会是谁,连一个可能的人选都想不到。”
两人面面相觑,接着莉迪亚开口了,她那张富于表现力的嘴突然扭曲了一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阿尔弗雷德?”
“什么?”
“我认为你父亲最近有些无聊,因此,他想为自己策划一次小小的圣诞节。”
“所以邀请两个陌生人参加家庭聚会?”
“哦,我并不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我认为,你父亲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希望他能从中得到些乐趣。”阿尔弗雷德严肃地说,“可怜的老家伙,腿脚不利落。在经历了冒险生活之后,他成了一个残疾人。”
莉迪亚慢吞吞地重复道:“在经历了——冒险生活之后。”
她在这个形容词之前稍微停顿了一下,赋予它一种暧昧不清的特别含义。阿尔弗雷德好像觉察到了这一点。他涨红了脸,看上去不太开心。
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呢,我真难以想象!你们两个人截然不同,而他让你着迷——你简直崇拜着他!”
阿尔弗雷德略微有些恼怒,说道:“你说得太过分了吧,莉迪亚?我认为,儿子爱他的父亲,这是很正常的事。否则才不正常呢。”
莉迪亚说:“照你这么说,这个家里的大多数成员都不正常!噢,咱们别吵了!我道歉。我知道我伤害了你的感情。相信我,阿尔弗雷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非常钦佩你的——你的忠诚。现如今,忠心耿耿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美德。这么说吧,就算是我嫉妒,好吗?既然女人注定嫉妒她们的婆婆,那为什么不能嫉妒公公呢?”
他伸出手臂,温柔地抱着她。
“你没管住自己的嘴巴,莉迪亚。你完全没必要嫉妒。”
她飞快地给了他一个悔意之吻,轻轻地吻上他的耳垂。
“我知道。同样的,阿尔弗雷德,对你的母亲我也没有一丝嫉妒之心。我多希望能认识她呀。”
“她是个可怜的人。”他说。
他妻子很感兴趣看着他。
“她就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吗,一个可怜的人?真有意思。”
他陷入回忆中,诉说着。
“我所记得的她,基本上一直病着,经常哭泣,”他摇了摇头,“她没有一丝生气。”
她凝视着他,温柔地低声道:“真怪……”
但当他向她投来不解的一瞥,她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把话题岔开了。
“既然我们搞不清神秘的客人是谁,那我还是先出去把花园里的事做完吧。”
“外面很冷,亲爱的,寒风刺骨。”
“我会穿得暖和点。”
她离开了房间。只剩阿尔弗雷德·李一个人,他微微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房间里面的大窗户旁边,窗外是围着房子修建的露台。过了一两分钟,莉迪亚出现了,拿着一个平底篮子,身上裹着一件毛毯一样的外套。她放下篮子,开始在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方形石水槽里忙活起来。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会儿,走出房间,拿了外套和围巾,从侧门来到露台上。他顺着露台走,一路上散布着好几个做成盆景的石水槽,这些全部出自莉迪亚那双灵巧的手。
有一个沙漠风情的主题,铺着细细的黄沙,一小丛绿色的棕榈树种在染了色的铁皮罐里,还有一个骆驼队、一两个阿拉伯人偶和几幢黏土制成的泥浆房。一个是意大利花园盆景,有露台和开满鲜花的花床,全是用染了色的封蜡做的。还有一个是北极景观,用绿色玻璃做成冰山,还有一小群企鹅。接下来是日式庭院,有两棵漂亮的小矮树,镜子代表水面,还有黏土小桥。
最后他终于走到她身边。她正在工作,蓝色的纸铺在地上,上面压着玻璃,旁边是几块堆起的石头。此时她正从一个小袋子里往外倒粗糙的鹅卵石,想弄成海滩的样子。石堆之间有一些小仙人掌。
莉迪亚在自言自语。
“对,就是这样,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阿尔弗雷德说:“这件最新的作品是什么?”
她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因此吃了一惊。
“这个?噢,这是死海。阿尔弗雷德,你喜欢它吗?”
他说:“看起来相当贫瘠,不是吗?不该多来一点绿色植物吗?”
她摇摇头。
“我想象中的死海就是这样的。它‘死’了,你懂吗——”
“不如其他那些好看。”
“它本来就没被设计成好看的。”
附近传来脚步声。上了年纪、一头白发、背有些驼的男管家正向他们走来。
“乔治·李太太打来电话,夫人,她问明天她和乔治先生五点二十到,方便吗?”
“方便。告诉她,完全没问题。”
“谢谢您,夫人。”
男管家匆匆离开了。莉迪亚望着他离去,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柔和。
“亲爱的老特雷西利安。他多么值得信赖啊!我无法想象要是没有他,咱们可怎么办。”
阿尔弗雷德表示同意。
“他是那种老派的家伙,跟着咱们差不多四十年了,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我们。”
莉迪亚点点头。
“是的,他就像小说里那些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我相信,在必要的时候,为了保护这个家里的人,他会不顾一切的!”
阿尔弗雷德说:“我相信他会……是的,我相信他一定会。”
莉迪亚把最后几块鹅卵石放好。
“好啦,”她说,“全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阿尔弗雷德有些茫然。
她笑了。
“为圣诞节呀,傻瓜!为即将到来的这个情深意切的圣诞节家庭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