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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克里·波洛在地铁车厢里晃来晃去,忽而倒向这个人,忽而又倒向另一个人,心里想着这个世界上的人真是太多了!伦敦地铁在傍晚的这个时刻——六点半——确实人满为患。闷热、嘈杂、拥挤、摩肩接踵,时不时就被一群人的手、胳膊、身体或肩膀碰到!你要挤进去,并被周围的陌生人推来搡去,而且总的来说——他恶心地想——都是一群平庸无聊的陌生人!人类从整体来看毫无吸引力。一张闪烁着智慧之光的面孔是多么难得啊!一位端庄的妇女又是多么的罕见啊!是何种激情让女人们在这么糟糕的状况下还能织毛线?女人织毛线时的形象确实也不是她的最佳状态:全神贯注,两眼呆滞,坐立不安,手指头忙个不停!真需要野猫般的敏捷和拿破仑那样的意志力才能在一节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坚持不懈地织毛线,可女人们却做到了!她们如果抢到了一个座位,就会忙不迭地拿出细得可怜的虾红色毛线,咔哒咔哒地挥舞起毛线针!
不恬静,波洛心想,一点女性的优雅都没有!他那过时的灵魂对现代生活的压力和匆忙十分反感。他身边的那些年轻女性全都如此相像,如此缺乏吸引力,如此缺少那种多彩而诱人的女性气质!他要求更火热艳丽的魅力。哈!那种都会名媛,时髦、善解人意、高雅——一个曲线美妙的女人、一个衣着奇特奢华的女人!从前就有这样的女人。可现在……现在……
地铁在一个站停下,人们涌了出去,把波洛挤回到织毛线的针尖旁;接着又涌进来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车人挤得比刚才还像沙丁鱼。地铁又开始启动,猛地一动,波洛被甩到一位带着一堆鼓鼓囊囊的包裹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声“对不起”,接着又被弹回到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男人身上,那人的公文包正巧顶住他的腰眼,他又道声“对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胡子也不再鬈曲而是耷拉了下来。简直就是地狱!幸亏下一站他要下车啦!
这一站是皮卡迪利广场,看来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这儿下车。他们像一股大浪那样冲出来,涌向站台。没多久,波洛又被紧紧地挤上一架通向地面的升降扶梯。
波洛心里想,这下总算从地狱里钻出来了……升降扶梯上,一只手提箱从后面顶到了他的膝关节,真是疼得钻心!
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惊地抬起了头。在对面的下行扶梯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了一个过去相识的人,维拉·罗萨科娃[2]。她是个身材丰满的艳丽女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上戴着一顶小草帽,帽檐上装饰着一排羽毛鲜艳的鸟形饰物,肩上垂着颇有异国情调的毛皮披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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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张猩红色的嘴大张着,饱满而带有异国口音的嗓音轰然回响——听起来她的肺相当健康。
“没错!”她喊道,“没错!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咱们俩一定要再见面!非见不可!”
但是那正一上一下反方向运行的两架扶梯比命运本身更无情。赫尔克里·波洛被稳稳地、毫不留情地送到地面上,而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却被送往下面。
波洛向一侧扭着身子,探出了栏杆,绝望地喊道:“亲爱的夫人——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从下面微弱地传到他耳边。那句话出人意料,却又古怪地适合那一刻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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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小·说
“在地狱里……”
赫尔克里·波洛一连眨了几下眼。突然,他的脚下一颤,原来他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到达扶梯顶端——忘了及时向前迈一步。人群从他身旁四下散开,旁边还有另一群人挤向下行的扶梯。他要不要加入那个队伍呢?这是不是那位女伯爵刚才那句话的意思?高峰时段在地下旅行就像是在“地狱”里,如果这就是女伯爵的意思,那他可真是无比赞同她的说法……
波洛下定决心,挤进那堆下降的人群,被送到深处。但在扶梯底端并没有女伯爵的身影。波洛只好在蓝色、琥珀色等灯光的标志中选择一个方向走。
女伯爵是否正走向贝克鲁站台或皮卡迪利站台?波洛先后到那两个站台去寻找。他被上下车的人群冲来挤去,可始终没找到那位火红艳丽的俄国女人——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
赫尔克里·波洛精疲力尽、无比懊恼,他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扶梯,步入皮卡迪利广场的喧嚣之中。他带着愉快的兴奋心情回到了家里。
矮小刻板的男人追求高大艳丽的女人,可以说是件不幸的事。波洛从来没能摆脱这位女伯爵对他的致命诱惑。尽管距离他上一次见到她已过去了二十年,她的魔力却依然存在。诚然,她现在的精心装扮犹如风景画家笔下的日落,遮掩着一个女人的真实面貌,但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她依然是奢华诱人的女人的代表。这位小资产阶级人物仍然对贵族怀有激情。回想起当年她偷窃珠宝时那干练的样子,又激起了他的钦佩之情。他还记得她那非凡的镇定自若,在受到指责时爽快地承认了事实。真是一个千里挑一——百万人中挑一的奇女子!而他再次遇到了她,却又把她丢了!
“在地狱里。”她是这么说的。他肯定没听错吗?她是这么说的吗?
可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的是伦敦的地铁吗?或者该从宗教意义上理解她这话?如果说她的生活方式使得地狱成了她死后合理的归宿,可是——可是她那种俄国式的寒暄也不会是在暗示赫尔克里·波洛也该有同样的下场啊!
不,她肯定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尔克里·波洛一时间被搞得晕头转向。一个多么神秘、多么难以预测的女人啊!换做一个普通些的女人,想必会尖叫着说“里茨饭店”或者“克莱丽奇饭店”。维拉·罗萨科娃却喊出了一个令人痛苦而不可思议的词——“地狱”!
波洛叹了口气,却并没有气馁。在困惑之中,次日上午他采取了最简单也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他询问了他的秘书,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令人难以置信地丑陋,却又令人不敢想象地能干。在她眼中,波洛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只是她的雇主罢了。她为他提供优质的服务。她个人的想法和梦想正集中在一套新的文件分类系统上,这玩意儿正在她的头脑深处慢慢趋于完善。
“莱蒙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莱蒙小姐把手指从打字机键盘上移开,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如果一位朋友要你跟她……也有可能是他——在地狱会面,您会怎么做?”
像往常那样,莱蒙小姐连想都没想——正如俗话所说:她无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最明智的做法是打电话去订张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会……打……电话……订……一张桌子?”
莱蒙小姐点了点头,把电话拉到身前。
“今天晚上吗?”她问道,他没有作答,于是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同意了。她轻快地拨出电话号码。
“法学会街一四五七八号吗?是‘地狱’吗?请预订一张两人桌。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十一点钟。”
她放回听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机键盘上。她的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一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的表情似乎在说,可以让她继续做正在干的活儿了吧?
可是赫尔克里·波洛却要求她解释一下。
“这个‘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莱蒙小姐看上去有点惊讶。
“哦,您不知道吗,波洛先生?是一家夜总会,新开的,生意十分火爆——我想是某个俄国女人开的。今晚之前我就可以给您轻松地办妥会员身份。”
至此,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莱蒙小姐的表情明确地表现出这一点,她又迅速投入到高效而完美的打字工作中去了。
当天晚上十一点,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一家夜总会。大门上方装着每个字母闪一下的霓虹灯招牌。一位身穿红色燕尾服的绅士接待了他,并接过他的大衣。
波洛顺着指引走下通往底层的宽阔楼梯。每级台阶上都写着一条警句。第一级上写着:“我是好意。”
第二级是“勾销往事,重新开始”。
第三级写着:“我可以随时放弃。”
“真是通向地狱之路的良好祝愿。”赫尔克里·波洛喃喃赞赏道,“想得真不赖!”
他走下楼梯。楼梯底端有个小水池,里面种着鲜红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桥横跨在上面。波洛过了桥。
在他左首,一个人造大理石洞穴里蹲着一条波洛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丑,也是最黑的狗!它直挺挺地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波洛满心希望那条狗也许不是真的。可就在这时,那条狗转过它那凶恶丑陋的脑袋,黝黑的身躯里发出连续的低沉咆哮。那声音真让人胆战心惊。
这时波洛看见一只装着小圆狗饼干的筐子,上面标着“贿赂刻耳柏洛斯一块吧”!
狗的眼睛直盯着那些饼干,又发出一阵连续低沉的咆哮声。波洛急忙抓起一块饼干扔向那条大狗。
血盆大口张开,接着有力的下颚咔嚓一声闭上。刻耳柏洛斯接受了贿赂!波洛走进一扇敞开的门。
屋子不大,四个角摆着小桌,中间是舞池,由小红灯照亮。四面墙壁上装饰着壁画,房间最里面有一个大烤架,旁边站着几位厨师,他们身着魔鬼服装,身后有尾巴,头上有角。
波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容光焕发的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身穿红色晚礼服,带着她那种俄国人性格里的冲动,张开双臂朝他冲了过来。
“啊,您终于来了!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朋友!又见到您别提多高兴啦!过了那些年……那么多年——多少年了?不,咱们不提多少年!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似的。您没变,一点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