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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在四点五十五分驶进了阿伯特十字车站,赫尔克里·波洛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打扮得整洁而浮华,嘴上的小胡子打着厚厚的蜡。他检票出了站,一位高个子司机向他走来。
“波洛先生?”
小个子男人笑了笑。
“是的,我是。”
“这边,先生,请这边走。”
他为波洛打开了劳斯莱斯的车门。
车子开了三分钟就到了。司机再一次上前为波洛开门。波洛走下车,管家早已站在门口,扶着敞开的大门。
波洛先赞赏地端详了一下房子的外观,这才走进敞开的大门。这是一栋结实的红砖宅邸,没有奢华的外表,但让人觉得坚实而舒适。
波洛走进大堂,管家熟练地为他摘下帽子、脱去外套,用只有一流的仆人才能掌握好分寸的谦恭语调轻轻说道:“先生,夫人正在等您。”
波洛跟随管家走上铺着柔软地毯的楼梯。这位管家毫无疑问就是帕森斯,训练有素,举止得当,情感内敛。他领着波洛走上楼梯,右转,沿走廊走到一扇开着的门,来到一间小前厅。厅里有两扇门,通往不同的房间,管家打开了左首边那扇门,通报道:“夫人,波洛先生到了。”
房间不是很大,塞满了家具和小装饰物。一位一身黑衣的女士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走向波洛。
“波洛先生。”她说着,伸出一只手,眼睛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这位打扮浮夸的人。她顿了一下,没有理会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躬身行礼和低声招呼,突然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之后放开了他,大声说道:“我相信小个子男人!他们是聪明人!”
“我相信,”波洛嘟囔道,“米勒督察是个高个子?”
“他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波洛先生,请坐到我旁边来,好吗?”
她指了指沙发,继续说道:“莉莉尽了一切努力阻止我找您来,但我这辈子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很难能可贵的成就。”波洛说着,跟她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坐在一堆靠垫里,找好了舒服的姿势后转向波洛。
“莉莉是个好女孩。”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但她认为她了解所有的事情。在我个人的经验里,这类人通常是错误的。我不聪明,波洛先生,我从来都不是个聪明人,但当比我更笨的人是错的时候,我就是对的了。我相信直觉。那么现在,您希望我告诉您谁是凶手吗?女人都知道的,波洛先生。”
“玛格雷夫小姐知道吗?”
“她对您说了什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厉声问道。
“她向我叙述了案情。”
“案情?哦,他们都针对查尔斯,但我告诉您,波洛先生,他不是凶手。我知道他不是!”她真诚地靠近波洛,甚至有些吓人。
“您确定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特里夫西斯杀了我的丈夫,波洛先生。我很肯定。”
“为什么?”
“您是问他为什么杀他,还是问我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告诉您,我知道是这样的!我在这些方面有些不一样,我一旦下了结论,就会坚持到底。”
“特里夫西斯先生能从鲁本爵士的死亡中获益吗?”
“没给他留一分钱。”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立刻回答道,“看,这也证明了亲爱的鲁本并不喜欢、也不信任他。”
“那么,他跟鲁本爵士的时间长吗?”
“将近九年。”
“那是很长时间了。”波洛柔声说道,“就受雇于一个人而言,这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是的,特里夫西斯先生应该很了解他的雇主。”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盯着他。
“您在暗示什么?我看不出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遵从自己的一点小想法的指引而已。”波洛说,“一点小想法,可能不太有趣,但效果绝对不错。”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仍旧瞪着他。
“您很聪明吧,”她的语气有些迟疑,“每个人都这么说。”
赫尔克里·波洛笑了起来。
“夫人,或许将来有一天您也会这样赞赏我。不过让我们先回到原来的话题。请告诉我,悲剧发生的时候,家里都有谁。”
“查尔斯在,当然了。”
“据我所知,他是您丈夫的外甥,不是您的。”
“是的。查尔斯是鲁本的姐姐的独生子。她嫁了一位还算有钱的男士,但那场车祸……嗯,在城里……他死了,夫人也死了,于是查尔斯就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那时他二十三岁,正准备成为一名律师。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故,鲁本就让他在自己的公司工作。”
“查尔斯先生是个勤奋的人吗?”
“我喜欢能一下找到重点的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点头表示赞许,“不,这正是问题所在,查尔斯并不勤奋。他总是犯下这样那样的迷糊事,导致鲁本经常和他争吵。可怜的鲁本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告诉他很多次了,他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了。波洛先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为往事发出了一声叹息。
“变化总会来临的,夫人。”波洛说,“这是自然法则。”
“不过,”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他从来没有粗鲁地对待过我。至少事后他总会道歉——可怜的、亲爱的鲁本。”
“他变得不一样了,嗯?”波洛说。
“我总有办法管住他。”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带着一丝成功驯狮人的自豪感说道,“但有时他会对仆人大发脾气,这就有些尴尬。做事情有很多方法,而鲁本没有找到正确的那种。”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鲁本爵士是如何安排他的遗产的?”
“一半给我,一半给查尔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迅速回答,“当然律师写得没有这么简单,不过算起来就是这么分配的。”
波洛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嘟囔道,“现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我需要您描述一下这座宅子里的人员构成。这里住着您、鲁本爵士的外甥查尔斯·莱弗森先生、秘书欧文·特里夫西斯,还有莉莉·玛格雷夫小姐。也许您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位年轻女士的情况?”
“您想了解一下莉莉?”
“是的,她跟您很久了吗?”
“大约一年。您知道,我有过很多秘书兼女伴,但她们不知为何总会惹我发火。莉莉不同。她很机灵,有常识,而且长得好看。波洛先生,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在身边。我是那种爱憎分明的人,我一看到那个女孩就跟自己说,就是她了。”
“她是朋友介绍给您的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我想她是看了应征广告来的。是的,是这样的。”
“您了解她的家庭吗,她是哪里人?”
“我相信她的父母都在印度。我对他们不太了解,但您一眼就能看出莉莉是位有身份的小姐,不是吗,波洛先生?”
“哦,是的,完全看得出来。”
“没错,”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继续说道,“我不是贵族小姐出身。我知道,仆人们也知道。但我对于贵族出身没有什么心结。当见到真正的贵族的时候,我懂得欣赏他们。没有人能比莉莉对我更好了。波洛先生,我几乎把那个女孩当作了自己的女儿,我真的如此。”
波洛伸出右手,调整了一下桌子上靠近他的几件物品的位置。
“鲁本爵士是否跟您的看法一致?”他问。
他的眼睛正注视着房间里的小摆设,但毫无疑问,他注意到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在回答之前的短暂停顿。
“男人的眼光总是不一样的。不过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谢谢您,夫人。”波洛说着暗自笑了起来,接着又问,“那么,那晚家中也就这几位,对吗?当然,除了仆人们之外。”
“哦,还有维克多。”
“维克多?”
“是的,我丈夫的弟弟,您知道的,也是他的合伙人。”
“他跟你们住在一起?”
“不,他只是正好来访。他过去几年都待在西非。”
“西非。”波洛嘟囔道。
他知道,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可以将之发展成一个丰富的话题。
“人们都说那是一个美好的国度,但我认为那里是那种会对男人产生非常糟糕的影响的地方。那里的人喝太多酒了,然后就会失控。阿斯特韦尔家族的人都是坏脾气,而维克多从非洲回来之后,脾气更是变得令人害怕。他有一两次吓到了我。”
“那他是否也让玛格雷夫小姐受到过惊吓呢?”波洛柔声问道。
“莉莉?哦,我想他没怎么见过莉莉。”
波洛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将铅笔放回笔环,把本子放回了口袋。
“谢谢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现在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和帕森斯谈谈。”
“你想让他到这里来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将手伸向了摇铃,波洛迅速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不、不,千万不要。我去找他。”
“如果您认为这样更好的话——”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显然对于无法参与之后的对话感到失望。波洛又强调了一下保密性。
“这很重要。”他神秘兮兮地说,离开了被他吓唬住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他在管家的餐具储存室里找到了帕森斯,后者正在擦拭银器。波洛动作滑稽地微微鞠了一躬,开始了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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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先自我介绍一下,”他说,“我是一名侦探。”
“是的,先生。”帕森斯说,“我们都猜出来了。”
语气尊敬却冷淡。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我来的。”波洛继续说道,“她对现状感到不满,不,她十分不满。”
“我听到夫人在几个不同的场合这么说过。”帕森斯说。
“这么说来,”波洛说,“你已经都知道了?嗯?那我们就不要在烦琐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带我去你的房间,然后告诉我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你所听到的一切。”
管家的房间在一楼,连着用人大厅。房间里的窗户外装有铁条,一角放着保险柜。帕森斯指了指狭窄的床铺。
“先生,我在十一点时躺下休息。那时玛格雷夫小姐已经睡下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和鲁本爵士在阁楼里。”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和鲁本爵士一起?啊,请继续。”
“先生,阁楼就在这间房间的正上方。如果有人在那儿说话,这里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但当然听不清内容。我应该是十一点半左右睡着了,十二点时被摔门的声音惊醒,我知道是莱弗森先生回来了。不久,头上传来脚步声,又过了一两分钟,我听到莱弗森先生和鲁本爵士说话的声音。
“那时候我就想,先生,莱弗森先生他——不能说他喝醉了,但就是有些没轻没重、吵吵闹闹。他声音很大地对他的舅舅吼了一通。我听到了一两个词,但还不足以搞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接着就是一声尖叫和‘砰’的一声巨响。”
帕森斯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几个词。
“‘砰’的一声巨响。”他强调道。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在很多小说里,这是用来形容重击声的。”波洛嘟囔道。
“可能是的,先生。”帕森斯严谨地说,“反正我听到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非常抱歉。”波洛说。
“没关系,先生。‘砰’的一声之后,一切都变安静了。我非常清晰地听到了莱弗森先生的声音,他尖着嗓子说‘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就是这样说的,先生。”
帕森斯一开始似乎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此时明显非常享受。他很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说书人。波洛决定逗一逗他。
“哎呀天哪,”他囔囔着,“那时你肯定不知所措!”
“是的,先生,正是如此。”帕森斯说,“正如您所说。我当时没有想太多,但还是想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对,我该不该起床上楼去看一看。我起身打开了电灯,不小心撞翻了一把椅子。
“我打开门,穿过仆人大厅,从另一边的门来到走廊,通往楼上的内部楼梯就在那儿。就在我站在楼梯下犹豫时,听到莱弗森先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起来很愉快,‘幸好没什么事。’他说,又说了句‘晚安’,然后我就听到他沿着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还吹着口哨。
“于是自然,我立刻回到自己的床上。当时我认为不过是有东西打翻了。您说说,先生,当时莱弗森先生是那样的态度,还道了晚安,我怎会想到鲁本爵士被谋杀了啊?”
“你确定你听到的是莱弗森先生的声音?”
帕森斯怜悯地看着这位小个子比利时人。波洛清晰地看出,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上帕森斯坚定不移。
“您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先生?”
“还有一件事。”波洛说,“你喜欢莱弗森先生吗?”
“我——麻烦您再说一遍,先生?”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喜欢莱弗森先生吗?”
帕森斯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面露尴尬。
“仆人们有些看法,先生。”他停了下来。
波洛说:“请以你认为合适的方式说吧。”
“先生,大家普遍认为莱弗森先生是一位慷慨的年轻绅士,只是有些……一定要我说的话,就是不太聪明,先生。”
“啊!”波洛说,“你知道吗,帕森斯,虽然我没见过他,但莱弗森先生给我的印象也是这样的。”
“确实如此,先生。”
“那么你认为——不好意思,我应该说仆人们认为,秘书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位安静、有耐心的绅士,先生。极力避免制造麻烦。”
“的确如此。”波洛说。
管家咳嗽了一声。
“先生,夫人她,”他轻声道,“下判断的时候有些轻率。”
“那么,仆人们的意见是,莱弗森先生是凶手?”
“没人愿意这么去想莱弗森先生。”帕森斯说,“我们——好吧,老实说,我们觉得他不是会杀人的那种人,先生。”
“但他有些脾气暴躁,对吗?”波洛问。
帕森斯靠近了他一些。
“如果您想问我这栋房子里脾气最暴躁的人是谁——”
波洛举起手来。
“啊!这不是我想问的问题。”他柔声说道,“我想问的问题是,谁是这个家里脾气最好的人?”
帕森斯张着嘴,吃惊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