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思韦特来到蒙特卡洛。他走访宴会的时光已经结束,而九月的里维埃拉[1]是他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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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园子里,晒着太阳,看着两天前的《每日邮报》。
突然,一个名字引起他的注意。斯特里兰奇。《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讣告》。他往下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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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接下去叙述了巴塞洛缪爵士的职业经历和成就。
报纸从萨特思韦特手中滑落。他受到极大震动。上次见到医生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回:虎背熊腰,兴高采烈,身强体壮。而现在,他却死了。报纸上的只言片语飘进萨特思韦特心里,令他十分不快——“饮下一杯波尔多红酒。”“突然疾病发作……医生抵达前便已身亡……”
虽说不是鸡尾酒,而是波尔多红酒,但其他情况与发生在康沃尔郡[3]的事件惊人相似。萨特思韦特眼前又浮现出和蔼的老牧师那张扭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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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假设……
他抬起头,看见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穿过草坪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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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看着呢。”
查尔斯爵士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抛弃了灰色法兰绒和旧毛衣,此时身着游艇服装,打扮得无可挑剔。他现在是法国南部见多识广的游艇驾驶人。
“萨特思韦特,听着。托里身子骨好得很,从没什么大毛病。是我这次又在臆想吗?这件事有没有让你想起……想起……?”
“想起鲁茅斯的那件事?是啊,没错。不过,我们当然也有可能是错的,或许只是表面看上去相似而已。毕竟有很多原因可以导致猝死。”
查尔斯爵士不耐烦地点点头,说:
“我刚刚收到一封信,是蛋蛋·利顿·戈尔寄来的。”
萨特思韦特藏起一抹微笑。
“你第一次收到她的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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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爵士不疑有他。
“不是。我到这里之后不久,就收到她第一封信,后来又来了几封。她在信里只是聊聊最近发生的事之类的。我没有回信……真见鬼,我不敢回信啊,萨特思韦特……当然,这姑娘完全不知情,但我不想出丑。”
萨特思韦特状似无意地掩着嘴,依然忍不住微笑。
“那这封呢?”他问。
“这封不一样。她请求援助……”
“援助?”萨特思韦特挑起眉头。
“她当时在场……嗯,在房子里……事情发生的时候。”
“你是说,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去世的时候,她在爵士身边?”
“是的。”
“她怎么说?”
查尔斯爵士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他略略犹豫,然后递给萨特思韦特。
“你还是自己看吧。”
萨特思韦特展开信纸,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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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查尔斯爵士焦急地问,“当然啦,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因为她是匆忙写的。不过你有什么想法?”
萨特思韦特慢悠悠地叠起信,趁此间隙琢磨着如何回答。
他也认为这封信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他觉得它不是匆忙写就的。在他看来,这封信措辞谨慎,写信人刻意满足了查尔斯爵士的虚荣心、他的骑士精神以及他的冒险天性。
以萨特思韦特对查尔斯爵士的了解,这封信必然能引起他的兴趣。
“你认为她说的‘一个人’是谁,还是个‘他’?”萨特思韦特问。
“我想应该是曼德斯吧。”
“那么,他当时应该也在场了?”
“肯定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托里跟他没有交集,只在我家那次见过他一面。我想不出他为什么会邀请曼德斯留宿宴会。”
“他经常举办那种大型的家庭宴会吗?”
“一年三四次吧,而且总会为圣莱杰赛马[4]举办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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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约克郡待的时间多吗?”
“有一片挺大的疗养地,休养院,你说它是什么都可以。他买下了历史悠久的梅尔福特庄园,装修重整,还在周围建了一片疗养区。”
“这样啊。”
萨特思韦特顿了顿,说:
“不知道家庭宴会上还有谁?”
查尔斯爵士认为或许别的报纸上有,于是二人开始搜寻其他报纸。
“这里。”查尔斯爵士说。
他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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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萨特思韦特面面相觑。
“戴克斯一家和安吉拉·萨特克里夫,”查尔斯爵士说,“跟奥利弗·曼德斯没关系。”
“咱们看看今天的《大陆每日邮报》,”萨特思韦特说,“没准儿登了些别的内容。”
查尔斯爵士开始浏览那份报纸。他的身子猛地一顿。
“我的天,萨特思韦特,听听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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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皱起眉头。
“尼古丁中毒。听起来不是很严重,应该不能让一个成年男性倒地而亡。我想不通。”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我要订蓝色列车[5]今晚的一个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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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萨特思韦特说,“我不妨也照办。”
“你?”查尔斯爵士惊讶地打量他。
“这种事情我可以帮上些忙。”萨特思韦特谦虚地说,“我以前,嗯,有一点点经验。此外,我跟那边的警察局长约翰逊上校很熟,能帮上大忙。”
“好家伙!”查尔斯爵士叫道,“咱们赶紧去卧铺售票处吧。”
萨特思韦特暗自思忖:
“这女孩成功了,把他拽回去了。她说过自己会成功的。不知道她那封信里有几分是真话。”
毫无疑问,蛋蛋·利顿·戈尔是个机会主义者。
查尔斯爵士去卧铺售票处时,萨特思韦特留在花园中漫步。他脑中愉快地琢磨着蛋蛋·利顿·戈尔的事情。他性格有些保守,不赞成女性在爱情游戏中主动出击,但他掐灭这种想法,只暗自钦佩她的智慧和不竭的动力。
萨特思韦特是个观察机敏的人。他正整理着对女性的总体认知,思考蛋蛋·利顿·戈尔这个特例,突然不由得自语道:
“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个形状特异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目视远方。他个头矮小,胡子与他的身形比例极不相称。
附近站着一个表情不满的英国小孩,重心先是落在一只脚上,又换到另一只脚上,时不时心不在焉地踢两脚路边的半边莲。
“别这样,宝贝。”她妈妈说。妈妈正在看一份时尚报纸。
“我没事做。”小孩说。
小个子男人扭头看向她。萨特思韦特认出了这个男人。
“波洛先生,”他说,“真是个意外惊喜啊。”
波洛起身鞠躬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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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握了握手,萨特思韦特在波洛身边坐下。
“大家似乎都在蒙特卡洛啊。不到半小时前,我刚碰见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现在又碰到你。”
“查尔斯爵士也在这里?”
“他在这边开游艇玩。你知道他卖掉鲁茅斯的住处了吗?”
“啊,不知道,我不知道。很意外啊。”
“我倒不是很意外。我觉得卡特莱特不太像那种喜欢长期离群索居、遗世独立的人。”
“啊,是的,我同意你这个说法,不过我是出于另一个原因而感到意外。查尔斯爵士似乎出于某个原因而待在鲁茅斯——一个富有魅力的原因,对吧?我说错了没?那位小淑女自称蛋蛋,真是有趣。”
他双眼发亮,眼神温和。
“哦,所以你发现了?”
“我确实发现了。我能敏锐地发现坠入情网的人,我想你也和我一样。而少女啊,是最让人动情的。”
他幽幽叹气。
“我认为,”萨特思韦特说,“你一语道破了查尔斯爵士离开鲁茅斯的原因。他是在逃避。”
“逃避蛋蛋小姐吗?但他喜欢她,而且表现得很明显。他为什么要逃避?”
“啊,”萨特思韦特说,“你不理解我们盎格鲁-萨克逊人[6]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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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洛却沿着自己的思路,琢磨个中原因。
“当然,”他说,“这是追女孩子的好手段。若你逃避她,她反而会立马追上来。查尔斯爵士经验丰富,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萨特思韦特感到有些好笑。
“我想应该不是这样。”他说,“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度假?”
“我现在每天都是假期。我功成名就,赚了大笔钱,已经退休了,现在只是周游世界。”
“真好。”萨特思韦特说。
“对吧?”
“妈妈,”英国小孩说,“就没什么事可做吗?”
“宝贝,”她妈妈以责备的口气说,“在国外晒着灿烂的阳光难道不好吗?”
“好是好,但我没什么事可做。”
“到处跑跑,自己找点乐子。去瞧瞧大海。”
“妈妈,”一个法国小孩突然出现,“陪我玩玩嘛。”
法国妈妈正在看书,听到孩子说话,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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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小孩只好板着小脸,听话地拍球。
“我乐在其中。”赫尔克里·波洛说。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
接着,他好像从萨特思韦特脸上看出什么,便回应说:
“不过,你反应很快。你想的没错……”
他安静了一两分钟,然后开口道:
“你瞧,我小时候家境不好,兄弟姐妹有好几个。我们得自谋生路,于是我加入了警队。我工作非常努力,逐渐升职,开始有了知名度,并获得了声誉,开始在国际上有一定名望。最终,我退出了警队。大战开始后,我受了伤,带着一颗难过疲惫的心到英国避难。一位好心的夫人热情招待了我,但不幸死了——非正常死亡,是被杀的。[7]于是,我发挥聪明才智去调查,开动脑筋解开谜团,最后揭开了谋杀案的真相。我发现,自己的调查生涯还没有结束。实际上,我的能力比以往更甚。我的第二段职业生涯就此开始,我成为英格兰一名私人侦探。我解决了许多吸引人又迷雾重重的案件。啊,先生,我享受过生活!人性的状态和变化真是美妙。我慢慢赚到了钱,变得富有。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赚够想要的钱,然后实现自己的所有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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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一只手放在萨特思韦特腿上。
“朋友啊,你的梦想都实现的那天,一定要警醒。咱们旁边的那个小孩子,无疑曾经梦想着来到国外,梦想着所有兴奋激动,梦想着所有事物都会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萨特思韦特说,“你并没有乐在其中。”
波洛点点头。
“不错。”
有时萨特思韦特会看起来像个顽皮的精灵,他现在就像。他那张不大的脸上有不少皱纹,这时,有些不怀好意地皱起来。他有些犹豫。应该告诉波洛吗,还是不应该?
他慢慢展开还在手中的报纸。
“你看到这个了吗,波洛先生?”
他指了指那篇文章。
小个子的比利时人接过报纸。萨特思韦特看着他。波洛虽然不动声色,但英国人感到他的身体一僵,仿若一只活泼的小狗突然嗅到一个老鼠洞。
赫尔克里·波洛将文章读了两遍,然后叠起报纸,还给萨特思韦特。
“值得深思啊。”他说。
“对。似乎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当时的看法是对的,而我们都错了。”
“是的,”波洛说,“看来我们都错了。朋友,我承认自己无法相信,一位温和无害的老人会被谋杀……嗯,也许我当时错了……不过,你瞧,这另一起死亡事件可能是巧合。无论事情多么离奇,有时确实是偶然。我赫尔克里·波洛就知道一些让你吃惊的巧合。”
他顿了顿,接着说:
“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的直觉可能是对的。他是一位艺术家,感性直观,他去感受而不是推理事件……在生活中,这种处事方式常常招致严重后果,但有时却很有用。不知道查尔斯爵士现在身在何处。”
萨特思韦特微微一笑。
“我知道。他在卧铺售票处,我们俩今晚要返回英国。”
“啊哈!”波洛别有深意地叹道。他双眼明亮,略带顽皮和质询提问道:“咱们的查尔斯爵士真热心啊。那么,他已经决心要扮演这个业余警察的角色吗?有别的原因吗?”
萨特思韦特没有回应,但波洛从他的沉默中得出了答案。
“我明白了,”他说,“那个女孩在瞪大眼睛关注这件事。不只是罪案在召唤他回英国吧?”
“她寄来一封信,”萨特思韦特说,“恳求他回去。”
波洛点点头。
“我现在很好奇。”他说,“我看不透——”
萨特思韦特打断他。
“你看不透当前的英国女孩?嗯,这也不奇怪。我自己有时也看不透她们。利顿·戈尔小姐这样的女孩——”
这次波洛打断了他。
“不好意思,你误会了。我清楚利顿·戈尔小姐的想法,以前见过这样的女孩,还见过不少。你说这种女孩是‘当前的’,但其实,怎么说呢,这种女孩一直有,可有年头了。”
萨特思韦特有些恼火,他觉得只有自己清楚蛋蛋的想法。这个可笑的外国人完全不了解年轻的英国女人。
波洛滔滔不绝。他的音调轻柔恍惚,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久久萦绕在萨特思韦特身边。
“对人性的了解是多么危险的事啊。”
“有用的事。”萨特思韦特纠正道。
“或许吧。视角不同而已。”
“好吧……”萨特思韦特踌躇一下,站起身来。他有些失望。他投了饵,鱼却没上钩。他感觉自己对人性的了解有偏差。“祝你假期愉快。”
“谢谢你。”
“希望下次到伦敦的时候,你一定来我那里坐坐。”他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地址。”
“你真是太好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会去拜访的。”
“那么,我就此告别了。”
“再见,祝你旅途顺利。”
萨特思韦特移步离开。波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接着目光又转向远方,望着浩渺的蓝色地中海。
他这样坐了至少十分钟。
英国小孩又出现了。
“我看完大海了,妈妈。然后干什么?”
“好问题。”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
他站起来,慢慢走开,朝卧铺售票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