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一张大大的扶手椅上。壁灯已经关上,只留一盏昏暗的油灯,灯光隐约照出扶手椅上的人影。这幅场景似乎有些象征的意味——他自己在灯光下,查尔斯爵士、萨特思韦特和蛋蛋·利顿·戈尔三人坐在外围的黑暗中,成为波洛的观众。
赫尔克里·波洛的声音似乎从远方飘来,仿佛不是在向眼前的听者说话,而是向着远空。
“重现罪案经过是侦探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必须将一个个事实组建起来,就像搭建纸牌屋一样。如果事实搭建不起来,纸牌达不到平衡,那么,你必须重新搭建纸牌屋,否则它就会倾圮……
“如我那天所言,世上有三种不同的头脑:一种是戏剧化的头脑,是制作人的头脑,能发现现实被技巧扭曲后的呈现效果;另一种是容易受到戏剧性效果左右的头脑,是年轻浪漫的头脑;还有一种,朋友们,就是一板一眼的头脑,这种人眼中没有蔚蓝色的大海与合欢树,只有舞台布景的彩色背景布。
“那么,我的朋友们,我就从八月底的斯蒂芬·巴宾顿被害案说起。那天晚上,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提出一个想法,认为斯蒂芬·巴宾顿是被谋杀的。我当时不同意这个想法,因为我不认为:第一,斯蒂芬·巴宾顿这样一个人有可能被谋杀;第二,在当晚的情况下,无法对特定的一个人下毒。
“此时此地,我承认查尔斯爵士是对的,我当时错了。我会犯错,是因为我当时看待这起凶案的角度完全错了。仅仅在二十四小时前,我才突然意识到看待这件事的正确视角,从这个视角解读,斯蒂芬·巴宾顿的被害既合理也合情。
“不过,我要暂时跳过这点,带领你们一步步踏上我走过的路。我将斯蒂芬·巴宾顿之死,称为我们这出戏剧的第一幕。我们都离开鸦巢之后,第一幕的大幕落下。
“我所谓戏剧的第二幕,始于蒙特卡洛,那时萨特思韦特将报纸上对巴塞洛缪爵士之死的报道拿给我看。事情马上一清二楚:我错了,查尔斯爵士是对的。斯蒂芬·巴宾顿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都是被谋杀的,而且两次谋杀是同一起案件的两个部分。之后,发生了第三次谋杀,整桩凶案就完成了——德·拉什布里奇太太被害身亡。因此,我们需要一个有理有据、合情合理的思路,将这三次谋杀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三次谋杀都是同一人所为,他行事便利,也从中获益。
“可以说,让我一度最烦恼的是,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发生在斯蒂芬·巴宾顿被害之后。不考虑三起谋杀的时间和地点,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最有可能是所谓中心或主要谋杀,另两起在特征上看是次要的。也就是说,另两起谋杀是由于二人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关系而发生的。然而,正如我以前所说的,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所办案件的样貌。斯蒂芬·巴宾顿首先被害,一段时间后,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遇害。因此,似乎第二次谋杀一定是从第一次衍生出来的,我们必须调查第一起谋杀,才能得出整件事情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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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展到这里,我其实倾向于认为有一种可能性。我非常怀疑,谋杀发生了失误。有没有可能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本应是第一个受害者,巴宾顿先生是被误杀的呢?然而,我被迫放弃了这个观点。与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关系稍微亲近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喝鸡尾酒。
“还有一个思路:凶手是不是本想杀害第一场宴会上的某人,结果不小心毒死了斯蒂芬·巴宾顿?我找不到任何证据。因此,我只得回到之前的结论,即斯蒂芬·巴宾顿无疑是被有意害死的。但我马上又遇到了障碍,这种事情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
“人们在侦查案件时,都应该从最简单明了的思路着手。假设斯蒂芬·巴宾顿喝的鸡尾酒有毒,那么谁有机会下毒呢?我脑子里首先冒出的想法是,只有两个人可以做到,他们都经手了饮料: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自己,以及客厅女仆坦普尔。但是,尽管他们都有可能将毒物投入杯子,可他们都没有任何机会将这只杯子塞到巴宾顿先生手里。坦普尔可以调整托盘的递送角度,最后给他送上仅剩的一只杯子——这虽然不容易,但还是有可能做到的;查尔斯爵士可以故意拿起那只杯子递给他。然而,他们都没有这样做。似乎那只杯子最终落到斯蒂芬·巴宾顿手上,完全是偶然事件。
“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和坦普尔经手过鸡尾酒。他们有人在梅尔福特庄园吗?没有。谁最有机会给巴塞洛缪爵士的波尔多酒杯动手脚?潜逃的管家埃利斯,还有他的助手客厅女仆。不过,这里不能排除其中一位客人下手的可能。客人下手非常冒险,但还是存在可能性,因为任何参加宴会的客人都可以溜进餐厅,将尼古丁放入波尔多酒杯里。
“当我来鸦巢参加宴会时,你已经拟出名单,包括同时出现在鸦巢和梅尔福特庄园的人。我现在可以说出名单最前面的几个人:戴克斯船长和太太,萨特克里夫小姐和威尔斯小姐。我马上就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这四个人都不可能事先知道,自己晚宴时要见到斯蒂芬·巴宾顿。采用尼古丁作为毒物,说明凶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会是某个人当场临时起意的行为。名单上还有三个人:玛丽·利顿·戈尔、利顿·戈尔小姐和奥利弗·曼德斯先生。虽然不太可能,但这三人还是有可能性的。他们是当地人,可想而知,他们或许有除掉斯蒂芬·巴宾顿的动机,于是选择当晚的宴会展开行动。
“另外,我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他们任何人确实犯下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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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萨特思韦特应该和我一样,在同一个思路中推理了很多,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奥利弗·曼德斯身上。在我看来,小曼德斯是迄今为止最有可能的嫌犯。在鸦巢当晚,他显露了所有高度紧张的迹象:由于他自己遇到过一些麻烦,他就对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有些扭曲的看法;他有强烈的自卑感,这常常是凶案发生的原因;他现阶段生活不稳定,而且其实曾经与巴宾顿先生发生过口角——或者说,展现出了对巴宾顿先生的憎恶。还有,他抵达梅尔福特庄园的方式非常蹊跷。之后,他的说辞又很牵强,说他收到一封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信;威尔斯小姐还可以证明,他曾经有一张关于尼古丁毒性的剪报。
“综上,奥利弗·曼德斯显然是七人当中,嫌疑最大的。
“但是,朋友们,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明显符合逻辑的是,进行谋杀的人一定是两次都在场的人;换句话说,是七人名单中的一人。但我有种感觉,这种显而易见的状态是有人精心安排的。任何头脑理智、有逻辑的人,都难免会这样想。我感觉,自己实际上看到的不是现实,而是巧妙设计的布景。一个聪明的凶手会想到,名单上的人必然会有嫌疑,因此,凶手会事先准备好,不出现在名单上。
“也就是说,谋杀斯蒂芬·巴宾顿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凶手两次确实都在场,但在表面上看不出来。
“谁第一次在场,第二次却不在呢?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萨特思韦特、米尔雷小姐和巴宾顿太太。
“这四个人中,有谁可能以其他身份出现在第二次凶案的现场吗?当时,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都在法国南部,米尔雷小姐在伦敦,巴宾顿太太在鲁茅斯。那么,四人当中,米尔雷小姐和巴宾顿太太似乎是有可能的。但是,米尔雷小姐能够出现在梅尔福特庄园,却没人认出她吗?米尔雷小姐的外貌特征非常明显,让人过目不忘,无法轻易伪装。因此我认为,米尔雷小姐不可能默默去过梅尔福特庄园现场。巴宾顿太太的情况也一样。
“既然如此,萨特思韦特或者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有没有可能现身梅尔福特庄园,却没人认出呢?萨特思韦特只是稍有可能;但如果我们审视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就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了。查尔斯爵士是一位演员,经常扮演不同角色。但他可能演过谁呢?
“于是,我想到了管家埃利斯。
“埃利斯身上疑团重重。他在凶案发生前两周凭空出现,又在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埃利斯为何能毫无踪迹可循?因为埃利斯并不存在。埃利斯,正如我所说的,是布景板、油彩和表演创造出来的人物——埃利斯不是真人。
“然而,这可能吗?毕竟,梅尔福特庄园的仆人都认识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还是他的好朋友。关于仆人,我很快就想通了。扮作管家毫无风险,如果仆人们认出他来,也无伤大雅,整件事当个玩笑就过去了。如果两周过去还无人怀疑,那他就安全了。我想起仆人是怎么评价管家的:他‘很有风度’,曾经在‘上流家庭’服侍过,还知晓几个有趣的丑闻。做到这些轻而易举。但是,客厅女仆爱丽丝的一句话值得玩味。她说:‘他的工作方式与我认识的其他管家都不一样。’我重新琢磨这句话,便确证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又是另外一码事。他的朋友在他面前很难蒙混过关。他肯定知道乔装打扮这回事。有论据支撑吗?当然。敏锐的萨特思韦特在办案之初就抓住了关键一点——巴塞洛缪爵士的打趣,与他平时对待仆人的方式完全不同。他说:‘埃利斯,你真是个一流的管家,对不对?’如果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是管家,巴塞洛缪爵士也知晓内幕,那么这句话就完全说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