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5

发布时间: 2019-12-02 08:3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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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第一次遭遇挫折。他单独见儿子,大发雷霆,咒骂大块头桑尼时他用的是西西里方言,这种语言最适合用来表达怒气。末了,他问:“谁给你权力做这种事?你有什么理由要干这种事?”

桑尼站在那儿,气汹汹地拒绝回答。唐轻蔑地说:“而且还这么愚蠢。忙活一晚上能挣几个钱?一天五十块?二十块?拿小命冒险,就为了二十块?”

桑尼像是没听见最后这几句话,挑衅道:“我看见你杀了法努奇。”

唐说:“啊……”倒在椅子上,他等着。

桑尼说:“法努奇离开公寓楼,妈妈说我可以回屋了。我看见你爬上屋顶,于是跟踪你。你做的事情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待在屋顶上,看见你丢掉皮夹和枪。”

唐叹息道:“唉,看来我没法教你怎么做人了。你难道不想好好上学,不想当个律师?律师拎着手提箱能偷的钱,一千个强盗戴着面具拿着枪也比不上。”

桑尼咧嘴一笑,顽皮地说:“我想加入家族生意。”他见到唐仍旧面无表情,没有被这个笑话逗乐。他又连忙补充道,“我可以学着卖橄榄油。”

唐还是没有回答。最后,他耸耸肩,“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他说。他没说目睹法努奇被杀已经决定了儿子的命运,只是转过身,轻声说:“明天上午九点过来。占科会教你的。”

占科·阿班丹多拥有顾问必不可少的敏锐洞察力,明白唐的真正意图,交给桑尼的任务主要是贴身保护父亲,在这个位置上,他同样能学习担任唐的微妙诀窍。这个安排也引出了唐本人的职业本能,经常长篇大论教导大儿子如何继承事业。

除了他时常重复的“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理论,唐还喜欢责备桑尼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毛病。唐认为威胁是最愚蠢的自我暴露,不假思索就释放怒火是最危险的任性表现。没有谁听唐发出过赤裸裸的威胁,没有谁见过他陷入无法控制的狂怒。那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他就这么尽量向桑尼传授自己的准则。他说除了朋友低估你的优点,世上最大的天然优势就是敌人高估你的缺陷。

克莱门扎首领手把手教桑尼射击和使用绳索。桑尼对意大利绳子不感兴趣,他太美国化了。他更喜欢简单直接、保持距离的盎格鲁-撒克逊枪械,这让克莱门扎很伤心。不过桑尼很快就成了很受父亲欢迎的好搭档,为他开车,帮他处理各种小事。随后的两年里,他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家的儿子,正在进入父亲的生意圈,不怎么聪明,也不怎么急切,满足于一份清闲的工作。

与此同时,他童年的玩伴、义兄汤姆·黑根却要上大学了。弗雷迪还在念高中,最小的迈克尔在读初中,小妹康妮才四岁,还在满地乱跑。全家人早就搬进布朗克斯的公寓住宅。唐·柯里昂在考虑去长岛买房子,但想把这件事和他正在盘算的另外几个计划结合起来。

维托·柯里昂很有远见。黑帮斗争让美国的所有大城市陷入混乱。几十起游击战同时打响,野心勃勃的暴徒尝试建立自己的小帝国,柯里昂这种角色尽量保卫疆界和生计的安全。唐·柯里昂看到报纸和政府部门在利用这些杀戮制定越来越严厉的法规,采取越来越残酷的警方手段。他预见到大众的义愤会挂起民主程序,给他和他的手下引来致命打击。他自己的帝国就内部而言很稳固。他决定给交战各方带去和平,从纽约开始到全国。

他知道这个任务很危险。他把第一年花在会见纽约各大帮派的首领上,奠定基础,试探口风,提议划分势力范围,由一个组织松散的联合委员会批准,各方共同遵守。可是帮派和利益冲突太多。大家不可能达成协议。和历史上所有伟大的统治者和立法者一样,唐·柯里昂看明白了,除非把王国的数量缩减到可控范围之内,否则就不可能缔造秩序与和平。

纽约有五六个强大的“家族”无法清除。但剩下的那些,例如控制社区的“黑手”恐怖分子、无组织的高利贷放债人、使用暴力手段的簿记(缺乏执法部门的保护,也就是说,还没有买通他们),都必须消失。于是,他对这些人发动了一场实质意义上的殖民战争,投入柯里昂组织的全部资源对付他们。

缔造纽约地区的和平花了他三年时间,得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奖赏,不过奖赏刚露面的时候,却披着厄运的外衣。一群被唐判了死刑的爱尔兰疯狗歹徒借着绿宝石岛10的冲劲,险些侥幸获胜。一名爱尔兰枪手凭借偶然的机会和自杀式的血勇,突破了唐的警戒圈,冲着唐的胸口放了一枪。刺客立刻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但损害已经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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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却给了桑蒂诺·柯里昂一个机会。父亲暂时退出行动,桑尼以首领的头衔组织起一支队伍,那是他自己的小王国,他就像年轻时初出茅庐的拿破仑,显露出了城市战方面的天赋。他还表现出冷酷无情的作风,这是唐·柯里昂缺少的特质。

从1935年到1937年,桑尼·柯里昂在地下世界获得了有史以来最狡诈最无情的刽子手的名声。可是,单就恐怖而言,他在卢卡·布拉齐这位可怕人物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1937年,除了一些小摩擦小误会(当然,有时候结果也很致命),纽约市平静而和谐。

古代城邦统治者总要留个心眼,盯着在城墙外游荡的蛮人部落,唐·柯里昂也很关注他的王国之外的世界局势。他注意到希特勒的得势、西班牙的陷落,注意到德国在慕尼黑如何恐吓英国。他没有受到外部世界的蒙蔽,清楚看到全球大战即将打响,明白这场战争的意义。他的王国将比以前更加坚不可摧。不但如此,有远见的机灵人能靠战争大发横财。不过,想达到这个目标,无论外部世界如何炮火震天,他的版图之内必须维持和平。

唐·柯里昂带着他的信念走遍美国。他与洛杉矶、旧金山、克利夫兰、芝加哥、费城、迈阿密和波士顿的同胞商谈。他是地下世界的和平传道人,到了1939年,他比哪一任教皇都要成功,经他斡旋,全国地下世界最强大的各个组织之间缔结了切实可行的和平协议。这份协议就像美国宪法,充分尊重各个成员在各州各市的内部权威地位。协议只约定了各方的势力范围,以及各方应一致维护地下世界的和平。

就这样,1939年二战打响,1941年美国参战,唐·维托·柯里昂的世界却和平有序,与蓬勃美国的其他产业平起平坐,准备好了摘取金色果实。柯里昂家族插手向黑市供应物价局的食品票和汽油票,甚至旅行优先证。时装中心有些制衣企业没有政府合同,因而就得不到足够的原材料,家族帮他们搞到军方合同,接着再通过黑市搞到原材料。他甚至有能耐帮组织内符合征兵条件的所有年轻男子找到理由,不去海外打仗。他或者给年轻人安排军工企业的免役岗位,或者请医生帮忙,建议在体检前吃什么药。

唐对他的统治倍感骄傲。对于发誓效忠的臣民来说,他的王国非常安全,而信仰法律和秩序的普通人却大量死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儿子迈克尔·柯里昂拒绝了他的帮助,坚持志愿参军,报效祖国。让唐惊讶的是,组织另外还有几个年轻人也这么做了。其中一个年轻人对他的首领解释说,“这个国家待我一直不错。”首领向唐复述这段话的时候,唐气愤地对首领说,“我待他也很好啊。”这些人本来也许会倒霉,但既然他原谅了儿子迈克尔,就必须也原谅其他那些错误理解了他们对唐和自己的义务的年轻人。

二战结束时,唐·柯里昂知道他的王国必须再次改变行事策略,更好地适应外部世界的形势变化。他相信他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不损失任何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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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信念有来自他亲身经历的理由。引领他走上光辉大道的是两桩个人遭遇。事业刚起步的时候,当时还年轻的纳佐里尼只是一个面包师的助手,正打算结婚,跑来求他帮忙。他未来的新娘是个意大利好姑娘,两人辛苦存钱,向一名别人引荐给他们的家具批发商付了三百块巨款。这位批发商让他们任意挑选家具,拿去装点他们的廉租公寓。一套精致而耐用的卧室家具,有两个衣橱和各色灯具。一套客厅家具,有松软厚实的沙发和扶手椅,蒙的是鲜艳的金线细纺面料。纳佐里尼和未婚妻在塞满家具的巨大仓库里花了一整天,快快活活地挑选物件。批发商接过他们的三百块血汗钱,揣进口袋,保证家具一周内送到他们已经租好的公寓里。

可是,就在第二周,家具公司宣告破产。塞满家具的大仓库被查封,物资转给债权人抵账。批发商溜得无影无踪,其他债权人只能对空发怒。纳佐里尼就是其中之一,律师说无计可施,除非法院裁决,满足所有债权人的诉求。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三年,纳佐里尼要是能挽回一成损失就算走运了。

维托·柯里昂听完经过,又是好笑又是不敢相信。法律怎能允许这种强盗行径?批发商在长岛有宫殿般的豪宅,有一辆豪华轿车,还在供几个孩子念大学。他怎能收下可怜的面包师的三百块钱,但不把家具交给纳佐里尼?为了验证这番话,维托·柯里昂让占科·阿班丹多请占科纯净公司的律师去查一查。

结果证实了纳佐里尼的说法。批发商把个人财产都放在妻子名下。家具事业是个股份有限公司,他不承担个人责任。是啊,他收下纳佐里尼的钱那会儿已经打算申报破产了,确实显得不守信用,但这是业内的普遍做法。法律对此束手无策。

事情倒是很容易纠正。唐·柯里昂派顾问占科·阿班丹多找批发商谈话。不出所料,精明的商人立刻心领神会,安排让纳佐里尼拿到家具。对于年轻的维托·柯里昂来说,这堂课也算小开眼界。

第二桩遭遇的影响更加深远。1939年,唐·柯里昂决定搬出纽约市。和其他父母一样,他也希望自家孩子能上更好的学校,交往更像样的伙伴。出于个人原因,他希望能找一个他的名声还不为人知的市郊,过点隐姓埋名的生活。他买下长滩的那条林荫道,当时那里只有四幢新落成的住宅,不过地皮足够再建几幢。桑尼已经和珊德拉正式订婚,很快就将结婚,一幢屋子将属于他。唐本人住一幢,另一幢给占科·阿班丹多和家人。最后一幢暂时空置。

入住林荫道后一周,三个工人开着卡车正大光明进来,声称是长滩镇的锅炉检查员。唐的一名年轻保镖放他们进来,领他们去看地下室的锅炉。唐、妻子和桑尼在花园休息,享受带着咸味的海风。

保镖喊唐回屋,唐觉得大为扫兴。三个工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大块头,围着锅炉站成一圈。他们拆开了锅炉,零件乱糟糟地扔在地下室的水泥地面上。领头的是个专横男人,用粗暴的语气对唐说:“你的炉子一塌糊涂。要我们修好重新装起来的话,劳务费和零件得花你一百五,否则就不让你通过本郡的检查。”他掏出一张红色纸标签,“贴上我们的签条,明白吗?本郡的弟兄们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唐被逗乐了。这一周风平浪静,他过得很无聊;他丢下了生意,处理搬家的各种琐碎小事。他换上比平时更加浓重的口音,结结巴巴地说:“我要是不付你钱,我的锅炉会怎么着?”

领头的耸耸肩,朝地上七零八落的零件打个手势,“我们就这么扔着呗。”

唐温顺地说,“你等一等,我去拿钱。”他回到花园里,对桑尼说,“听着,有几个人在收拾锅炉,我不明白他们到底要什么。你下去处理一下。”这不只是个玩笑,他正在考虑让儿子担任二老板。这是高级管理人员必须通过的测验之一。

桑尼的解决方法并没有让父亲完全满意。过于直接,缺乏西西里人的微妙手腕。他是大棒,而非轻剑。桑尼听完首领的要求,立刻掏枪指着三个人,让保镖用棍子狠狠收拾了他们一顿。接着,他逼着他们装好锅炉,收拾地下室。他搜他们的身,发现他们实际上受雇于一家总部设在萨福克郡的住宅改造公司。他问清楚公司老板的名字,然后一路拳打脚踢把三个男人送回卡车上。“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在长滩出现,”他说,“否则就割了你们卵蛋挂在耳朵上。”

这是桑蒂诺年轻时的典型作风,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残忍,把保护范围扩大到了所居住的整个社区。桑尼亲自拜访那个住宅改造公司的老板,叫他别再派人来长滩了。柯里昂家族和当地警方建立了日常业务联系之后,警方把这类投诉和职业罪犯的罪行通报给他们。不到一年,长滩成了全美同等规模城镇中犯罪率最低的地方。职业盗贼和劫匪得到警告:不得在本镇犯案。初犯尚可忍耐,再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狮子大开口的住宅改造诈骗犯和巧舌如簧的登门骗子手得到礼貌的警告:长滩不欢迎你们。有些家伙过于自信,胆敢无视警告,被揍得离死只差一口气。对法律和权威缺乏尊重的当地小流氓得到了最有父爱的忠告:滚蛋。长滩成了模范小城。

唐觉得不可理喻的是这些销售欺诈居然合法。显然,在那个循规蹈矩没有活路的世界,他利用自己的天赋才能立足。于是,他就走上了那条路,进入了那个世界。

就这样,他幸福地住在长滩的林荫道上,巩固和扩展他的帝国,直到二战结束,土佬索洛佐破坏和平,将唐的王国卷入他的战争,把唐送上医院的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