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 2

发布时间: 2019-12-02 08:4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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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着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行走,经过一辆又一辆绘着艳丽图画的驴车。田地里满是粉色的花朵,橘树、杏树和橄榄树的花朵都在绽放。这曾让迈克尔倍感惊讶。迈克尔听别人说了那么多西西里人如何贫穷,还以为西西里是一片贫瘠的荒原,但见到的土地却遍地鲜花,散发着柠檬花香的气味。西西里的美丽让他不由感叹,人们怎能忍心离开。逃离伊甸园一样的家园,你就知道人类对同胞有多么残酷了。

他打算徒步走到海边的马扎拉村,晚上搭公共汽车回到柯里昂,耗尽全部精力,好好睡一觉。两个牧羊人的帆布背包里装满了路上吃的面包和乳酪。他们明目张胆地背着狼枪,像是要去打猎一整天。

这个早晨格外美丽。迈克尔的感觉就仿佛小时候夏天一早出门去打球。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像刚冲洗过那么干净,刚画上去的那么鲜艳。今天也是这样。西西里遍地绚丽鲜花,橘和柠檬树的花香浓郁,尽管面部伤情严重压迫鼻窦,他也还是闻到了。

左脸的粉碎性骨折已经完全愈合,但骨头没有对齐,鼻窦受压导致左眼疼痛,还让他流涕不止,不但把一块又一块的手帕擦得黏糊糊的,还经常学着当地农夫的样子,冲着地面擤鼻子。而他从小就深恶痛绝这个习惯,有些年长的意大利人觉得手帕是英国佬的纨绔做派,就着马路边的阴沟擤鼻子,他见了就讨厌。

他觉得整张脸都“沉甸甸的”。塔扎医生说这都怪骨折愈合不良对鼻窦造成了压力。塔扎医生说他的症状叫颧骨蛋壳性碎裂,在开始愈合之前很容易处理,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用类似调羹的器械把碎骨推回原位。但现在不行了,医生说,你只能去巴勒莫住院,做个叫“颌面修补术”的大手术,打碎骨头重新拼合。迈克尔听听就够了,他没有答应。比起疼痛和流鼻涕,更难以忍受的是脸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折磨着他。

那天他根本没有走到海边。走了十五英里,他和两名牧羊人就歇在凉爽湿润的橘树树荫下,吃着午餐喝葡萄酒。法布雷奇奥在唠叨什么他以后要去美国。吃喝完毕,他们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法布雷奇奥解开衬衫纽扣,伸缩腹部的肌肉,文身于是活了过来。胸口那对赤裸的男女开始蠕动,丈夫看得心急如焚,匕首在被刺穿的肉体里颤抖。三个人看得很开心。就在这时,西西里人所谓的“霹雳”击中了迈克尔。

橘树林子的另一头是几片狭长的绿色田地,属于某位男爵的庄园。顺着橘树林子向前,路边有一幢古罗马风格的别墅,模样像是刚从庞培城的废墟里挖出来的,宛如一座小型宫殿,有宽敞的大理石门廊和希腊式的廊柱,从廊柱中间出来了一群乡村姑娘,左右各有一名裹着黑衣的矮壮妇人。她们来自附近的村庄,显然刚向本地的男爵尽了传统义务,帮他打扫别墅或者是为他冬季暂住作准备,这会儿正要去田间采花装饰房间。她们采的是粉色的岩黄芪和紫色的紫藤花,还有橘树和柠檬树的花朵。姑娘们没有看见树荫下的三个男人,越走越近。

印着艳丽花朵的便宜衣服紧紧包裹她们的身体。她们还不到二十岁,但阳光早早催熟了她们的肉体。三四个姑娘追着另一个姑娘跑向那丛橘树。被追赶的姑娘左手拿着一捧紫色大葡萄,用右手一颗一颗揪下葡萄,扔向追赶她的那些姑娘。她的满头卷发也是葡萄一样的黑紫色,身躯也和葡萄一样就要涨破皮肤。

就快跑到树丛,她忽然瞥见三个男人与周围颜色不同的衬衫,吓了一跳,猛地停下。她踮着脚尖站在那里,姿势像是准备逃跑的小鹿。她站得那么近,近得足以看清她的五官。

她的一切都是鸭蛋形的——鸭蛋形的眼睛、鸭蛋形的脸型、鸭蛋形的额头轮廓。她的皮肤是很精致的暗奶油色,眼睛很大,是黑紫红色或暗棕色,浓而长的睫毛都快遮住了这张可爱的脸庞。她嘴唇丰满但并不臃肿,甜蜜但并不软弱,被葡萄汁染成了深红色。她可爱得让人不敢相信眼睛,法布雷奇奥忍不住喃喃道:“耶稣基督啊,取了我的灵魂去吧,我要死了。”虽然是玩笑话,但嗓子有点沙哑。女孩像是听见了他的感叹,放下脚跟,转身逃向追赶她的伙伴。她的后腰在紧身衣裙下扭得像只小动物,既充满肉欲,又天真无邪。跑到伙伴身边,她又转过身,脸孔在炫目花朵的衬托下像个黑洞。她伸出一条胳膊,抓着葡萄的手指着树丛。女孩边跑边笑,矮壮的黑衣妇人连声责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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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迈克尔·柯里昂,他不由站起身,心脏扑腾扑腾跳个不停,觉得有点头晕。热血涌遍全身,流经四肢,冲击手指尖和脚趾尖。全西西里岛的香气都在风中涌动,橘子花、柠檬花、葡萄、各种野花。他的躯体像是抛弃灵魂,自己飘走了。他听见两个牧羊人放声大笑。

“你这是被霹雳打中了,嗯?”法布雷奇奥拍着他的肩膀说。连卡洛也变得友善,拍着他的胳膊说:“悠着点儿,朋友,悠着点儿。”语气含着情谊。那阵势就仿佛迈克尔被汽车撞了。法布雷奇奥递给他一瓶酒,迈克尔狠狠喝了一大口。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

“你们两个该死的恋羊崽子胡说什么啊?”他说。

两个人哈哈大笑。卡洛那张诚实的脸以最严肃的表情说:“你躲不过那道霹雳。被霹雳击中,有眼睛就看得见。哎呀,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些男人还祈祷能天降霹雳呢。你很走运。”

迈克尔不怎么开心,因为别人这么容易就看穿了他的情绪。可是,这毕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撞见这种事情。和青春期的迷恋不一样,和他对凯的爱毫无相似之处,他对凯的爱的基础是凯的甜美和智慧,还有她明辨是非的眼光;而这次是排山倒海的占有欲望,女孩的面容在他的脑海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知道要是不能占有她,这张脸会在记忆里折磨他一辈子。他的生活顿时变得简单,集中在一个目标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值得分神哪怕一瞬间。在这段流放的时间里,他总是想着凯,但他猜想那段情缘再也不可能继续,甚至连友情都没法保持了。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个杀人犯,是个杀过人的黑手党成员。然而,此刻连凯都被完全驱逐出了脑海。

法布雷奇奥兴致勃勃地说:“我去村里看看,我们能问出她的身份。谁知道呢,说不定比我们想象的容易得手。霹雳只有一种解药,对吧,卡洛?”

另一个牧羊人严肃地点点头。迈克尔没有说话,跟着两个牧羊人顺着道路走向附近的村庄,那群姑娘刚才就消失在了这个村庄里。

村庄照例环绕带喷泉的中央广场而建。不过这个村庄在一条大路上,所以有几家商店、酒铺和一间小小的咖啡馆,小露台上摆着三张桌子。牧羊人找了张桌子坐下,迈克尔过去和他们作伴。前后左右找不到女孩的身影,毫无踪迹。村庄里似乎只有几个小男孩和一头游游荡荡的驴子。

咖啡馆的老板出来伺候客人。他身材魁梧,个子不高,再矮点儿就是侏儒了,他兴高采烈地和他们打招呼,把一盘鹰嘴豆摆在桌上。“生面孔呀,”他说,“听听我的建议如何?试试我家的葡萄酒。葡萄是自己家农庄种的,酒是我的两个儿子亲手酿的。他们在葡萄里混了橙子和柠檬。保证是意大利最好的红酒。”

他们叫他拿一罐来,酒比他宣传的还要好,黑紫色,和白兰地一样有劲。法布雷奇奥对老板说:“我敢说你认识村里的每一个姑娘,对吧?刚才在路上见到几个漂亮妞往这边走,其中有一个害我们朋友挨了一道霹雳。”他朝迈克尔打个手势。

咖啡店老板换个眼神,重新打量迈克尔。这张破相的脸和先前一样,还是平平常常,不值得看第二眼。不过一个挨了霹雳的男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你还是带几瓶酒回家吧,朋友,”他说,“否则今晚肯定睡不好。”

迈克尔问他:“知道一个满头卷发的姑娘吗?奶油般的皮肤,眼睛特别大,特别黑。知道村里有这么个姑娘吗?”

老板只撂下一句“不,不知道这样的女孩”,就转身从露台上回到了店里。

三个男人慢吞吞地喝着葡萄酒,喝完一罐,喊老板再来一罐。老板没有出现。法布雷奇奥走进店里,回来的时候做个鬼脸,对迈克尔说:“和我想的一样,我们说的正是他女儿,他在后面气得发狂,要让我们尝尝厉害。我们还是赶紧回柯里昂村吧。”

尽管已经在岛上住了几个月,但柯里昂还是不习惯西西里人在情爱方面的保守,而这次对西西里人来说也有点过头了。可是,两位牧羊人似乎觉得理所当然。他们在等他起身离开。法布雷奇奥说:“老杂种说他有两个儿子,身强力壮的好汉,他吹声口哨就能叫来。我们走吧。”

迈克尔冷冰冰地瞪着他。在此之前,他一直表现得像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一个典型的美国佬,只是藏身于西西里说明他肯定做了什么很有男子气的事情。这是牧羊人第一次见到柯里昂家族的眼神。唐·托马西诺知道迈克尔的真实身份和案底,待他向来很谨慎,拿他当同样“值得尊敬的人”,但这两个没文化的羊倌对迈克尔有自己的看法,而且不怎么聪明。迈克尔冷冰冰的眼神,他刚硬发白的脸膛,浑身散发出的怒气,犹如冰块上流淌出的寒雾,止住了他们的笑声和热乎劲儿。

迈克尔看到他们恭敬得体的视线,说:“叫他出来见我。”

他们丝毫没有犹豫,扛起狼枪,走进昏暗凉爽的店堂。几秒钟后,两人夹着老板重新出现。矮胖的男人面无惧色,但怒气里有一丝警觉。

迈克尔靠在椅背上,打量了他几秒钟,然后非常平静地说:“我明白议论你女儿惹你生气了。请接受我的道歉,我在这里是陌生人,不太熟悉风俗。请允许我这么说:我对你和她都毫无不尊敬的意思。”

牧羊人保镖深受触动。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迈克尔从没用过这个语气。尽管是在道歉,但声音里透着命令和权威的感觉。老板耸耸肩,更加警觉了,知道不是在和普通农夫打交道。“你是谁,你对我女儿有什么想法?”

迈克尔毫不迟疑地说:“我是美国人,来西西里躲藏,逃避美国警察的追捕。我叫迈克尔。你可以向警察告密,挣一大笔钱,可你女儿不但会失去自己的父亲,还会失去一个丈夫。我无论如何都想认识你的女儿,在你的允许和你家族的监管下认识一下,以我全部的礼数和全部的尊重认识一下她。我想认识她,和她说话,要是彼此都觉得合适,我想娶她。要是不合适,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她也许会觉得我很讨厌,这就不是人力能挽救的了。可是,要是时机恰当,我会把岳父应该了解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三个男人惊愕地瞪着他,法布雷奇奥敬畏地悄声说:“真是好一道霹雳。”老板终于没那么趾高气扬、满脸不屑了,连怒气都没那么笃定了。最后,他说:“你是朋友们的朋友吗?”

普通西西里人绝对不会大声说出“黑手党”这个词,所以店老板这等于是在问迈克尔是不是黑手党的成员。这是问一个人属不属于黑手党的通常问法,但一般不会直接向当事人提出。

“不,”迈克尔说,“我在这里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