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确定了发车时间后,走进了一间咖啡店。这家店在我高中时是一间供应不辣的咖喱饭和黏稠稠的意大利面的破旧咖啡店,如今则整了整形象成了家庭餐厅,还摆设了无限畅饮的饮料区。淳史刚刚一直站在那前面,嘴里衔着杯子,想着要喝什么饮料。看他那样子,还真像是个无处不在的“一般”的十岁男孩。
“要好好地跟姐姐问清楚哟。”
坐在我对面,正在给吸管包装纸打结的由香里又跟我提起昨晚谈的事情。什么事?我故意用没听懂的表情装蒜地看着她。
“搬家的事情啊。”
“哦哦……你是说那件事啊。”明明知道,我还是这么回答。
“大家一起商量不是比较好吗?况且还要顾虑到爸爸……”
“那种事情让姐姐自己去操心就好了吧。”
我一吐为快,那是跟我们不相干的事情。
姐姐他们一家目前住在姐夫公司位于三鹰的员工宿舍。因为两个小孩都长大了,现在住的地方已经略嫌拥挤,于是她把脑筋动到了老家那间不再营业的家庭诊所,想拆掉它将老家改建成二世带住宅[7] 。她的先生信夫虽不是入赘,但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三,也没有义务照顾住在福岛乡下的双亲。恐怕姐姐的如意算盘若是实现了,她就会搬回老家,并且把小孩交给老妈照顾,自己则忙碌于网球或旅行之类的玩乐吧,就像她年轻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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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搬回去住了,如果姐姐可以照顾他们,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那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如果可以从父母的束缚中解放,逃离那个家,土地和房子全让给姐姐我也不觉得可惜。
“不能这么说吧,好歹你也是长子啊。”
“我是次子。”
我又不是不知道……像是在这么说似的,由香里露出无奈的表情。
由香里并不是在惋惜财产(如果称得上是财产的话)全部被姐姐占有。她是在责怪我身为家族的一分子,却对家里的事情完全不想负责任的态度。她是正确的,我完全无从反驳。但对我这种人来说,她的那种正义感有时候会让我觉得很烦。我宁愿她跟我说“你也拥有这房子一半的权利呢”这类的话,我还落得轻松些。现在我如果插手搬家的事,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这时什么都不管才是上上之策。姐姐那么精明,一定会拉拢老妈,进而让事情顺利进行的。
我喝了一小口咖啡。只有酸味,没有苦味,跟以前一样难喝的咖啡。
淳史终于从饮料区回来,坐在由香里旁边。他小心翼翼地把装得满满的杯子放在桌上,避免饮料溢出来。杯里的可乐颜色略嫌淡了些。
“那是什么啊?”由香里皱着眉头问他。
“可乐兑姜汁汽水。”淳史得意地说。
“干吗不分开喝呢?明明是无限畅饮。”
由香里沉着脸,小声地念了他一句“穷酸鬼”,然后拎着化妆包起身。
我猜她是要去补被汗水溶化开的妆吧。
座位上只剩我和淳史。店里的音乐声突然变大了。不,应该只有我感觉变大了。
店内有几个家庭吃着早午餐,好像是在电车上见过的面孔。中间那桌,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子正吃着巧克力圣代。他母亲伸手拿了圣代上的樱桃要吃,结果被他生气地抢了回去。“你明明又不喜欢。”他母亲抱怨着。小男孩像是故意要气她似的,把抢回的樱桃放一边,汤匙却插入香草冰淇淋中。
关于巧克力圣代,我有一个苦涩的回忆。很久以前,在搬到久里滨现在这个家之前,我们一家五口住在东京的板桥区。虽然是木造的老房子,但也算是独栋平房。离家最近的车站是东武东上线的上板桥站,当时的车站前还没有什么商店街,我们要逛街购物就要到池袋才行。虽然我们不算穷,但父亲并不喜欢带着小孩到西餐厅这种高档的地方。说到在外头吃午餐,大多是在地下商场一家叫“帝”的中华餐厅。父亲一定会在那里点汤面和饺子,我则喜欢点加了伊达卷 [8] 的什锦面。偶尔我们也会到百货公司八楼的一家西餐厅吃。说是西餐厅,但其实就是买了餐券后跟其他客人在广场一起用餐的大众食堂。即便如此,这也足够令当时的我雀跃不已。通常我会在那里点汉堡肉或蛋包饭等填得饱肚子的东西,因为我父亲不喜欢看到男生吃一些松饼之类的甜食。但是那一天不知道怎么了,父亲心情特别好,竟叫我们“喜欢什么就点什么”。我再三犹豫之后,点了巧克力圣代。细长的汤匙和叉子并排摆在我眼前的白色餐巾纸上,光是这样就已经让我很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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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可能是因为周日店里人潮汹涌,我们点的东西等了好久都没来。父亲的脾气逐渐烦躁起来。最先感到不安的是点了焦糖布丁的姐姐。我记得当时她上小学五年级,只见她拼命地跟父亲讲学校发生的趣事,好转移他的注意力。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吧,原本双手交叉在胸前听着姐姐讲话的父亲,突然拿了餐券站起来,向店门口快步走去。已经对同样的事情习以为常的大哥认命地跟上父亲,姐姐则拉着母亲的袖口,像是在说再等一下吧,你们先走也可以似的抵抗着。但母亲无力地笑笑说:“下次再带你们来吃吧。”然后拉起姐姐的手也向外走去。在那期间我一直盯着厨房的门口,父亲则是在柜台吵着还我钱来。桌上的纸巾、汤匙和叉子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现在还来得及,请马上出来。”我在心中努力地向神明祈祷着。结果并没有任何人从厨房走出来。那一天,是我最接近巧克力圣代的一天。之后虽然又去了百货公司的餐厅几次,但父亲再也没有说过喜欢什么就点什么吧。在那段日子里,父亲对我们家来说,代表的是所谓的“绝对”。
. ?
“学校怎样?”
犹豫过后,我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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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
他的回答正如预期。虽然这又是由香里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
“一般啊……”
“嗯。”
淳史满不在乎地点点头,视线仍旧停在杯子里。
“那个……关于兔子的事情,昨天我听你妈妈说了。”
“……”
淳史用吸管玩弄着杯子里的冰块,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据由香里说,淳史班上饲养的小白兔病死了,放学后他们举行了葬礼。当大家边哭边和它道别的时候,只有淳史小声窃笑着。这种事情在现今的学校会被立即报告给家长。
“为什么它死掉了你却要笑?”
“因为很好笑啊。”
“为什么?”
“因为怜奈说要大家写信给小白兔。”
“有什么关系?那就写呗。”我刻意开朗地说。
“写了要给谁看?”
他反问我后,终于抬起头看我。我光是要接受那个视线就快招架不住了。不,准确地说我并没有接受,只是无法撇开视线而已。我知道它一定会在天堂读的这类骗小孩的话不会管用。我在他的眼神中感受到比大人还要看透现实的人生观。是的,眼前这位少年,在这个年纪就经历了丧父之痛。哀伤的深度和年龄是无关的。他所失去的不是我能轻易理解的。所以当时的我尽量不去触碰到这个话题。如果换作是现在,我想我应该可以更直接地和他一同面对失去父亲这件事吧。
先撇开视线的人是淳史。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仍求救似的看向洗手间。由香里还没出来。我背上的汗已经干掉,甚至有些凉意。然后我们聊了篮球之类的话题,总算安然度过了由香里回来前的这段时间。
在海边的小站牌下车后,还要爬十五分钟的上坡路才会到家。背对着海走在上坡路上,眼前出现了一片杂树林。树林里有一段陡峭的石阶路笔直地通向上方。现在简直无法相信小时候我可以扛着脚踏车上下这段石阶。“好!”我重新提起西瓜,给自己打气。现在应该刚过上午十一点吧,感觉到夏天即将结束的蝉死命地叫着。我在这绿色隧道的包围下走着,仿佛有种走上通往天堂的楼梯的错觉。我走在他们俩稍微前面一点,打电话给我大学学弟。在美术大学同社团的户波,现在就职于和美术完全不相干的大出版社。前天晚上,我拿着简历去拜访他,并且请他介绍书籍编辑部的上司给我认识。也就是为了再就业去面试。说实在的,我想都没想到过了四十岁,还会有写简历这一天。
“不要直呼他小良好不好?”透过如大雨般的蝉鸣声,我隐约听到由香里这么对淳史说。
“就算只有今天也好……算是帮一个忙……”
“可是小良就是小良啊。”
“哎,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还……”
由香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拨通音效响了十声后转到了语音信箱。我停住脚步,等待他们跟上。
“户波那小子不接。”
“出版社周六放假吧。周一再打就好了啊。”
我含糊地回应她后,将手机收进口袋中。
“我找工作的事,到了家里,记得保密……”
以防万一我提醒道。
“好……”
她的尾音上扬,似乎有些不情愿。
“拜托啦,过了今天之后,暂时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父子间有什么好顾面子的?”
“就因为是父子啊,打死我也不想跟那个人说我失业了。”
“真是的……每次说到爸爸你就那么意气用事。”
我很感谢由香里不催我去找工作。但因为她取得了馆员资格,目前在美术馆领的薪水远高过我以前在油画修复工坊领的钱,所以有时候我会感到不安,似乎她不需要依赖我的收入,甚至是我的存在。算了,那只是不足挂齿的旧时代的男性尊严。但话说回来,一把年纪的男人还得吃软饭,无疑是父亲最瞧不起的一件事。
每次见面父亲总会问:“工作如何?能糊口吗?”这句话仿佛是在指责我的人生似的折磨着我。而且每次见面,我的工作都不一样。美术大学毕业后,我有一阵子在补习班和美术馆打工。虽然也想过要画画,但我自己最清楚,我既没有靠绘画维生的才华,也没有这个觉悟。过了三十岁我才开始去上修复油画的学校,学费是瞒着父亲偷偷跟母亲要的。当时我跟他们几乎可以说是失联了,所以我有求于她,她反而很开心。毕业后学校的教授让我在他的工作室工作。我想不是因为我技术好,而是因为他同情我,认定我是最有可能因为找不到工作而苦恼的学生吧。我和由香里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但靠那边给的薪水只能勉强养得活自己,所以我就趁着结婚辞掉了工作。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证照,也没有任何资历的四十岁男人要找工作,远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父亲视工作为人生的一切。他甚至觉得不这么想的男人是没有价值的。对他这种人说人生不是只有在事业上追逐成功而已,只会让他觉得是输不起的丧家犬在嘴硬乱吠罢了。反正怎么跟他说他也不会懂,今天一整天我打算就装作我还在油画修复工作室工作。过年之前我应该会找到下份工作吧……不,应该说如果没找到我就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