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说得不错。不过,”胡雪岩停了一下说,“我现在又有了新主意,要跟你商量。”
“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讲出来再说。”
“五哥跟洋行里很熟?”
“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绍洋商?”
“还不止这一层。另外,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如果不该问,五哥老实不客气告诉我。自己弟兄,千万不要存丝毫不好意思的心。”
“我晓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时候,我不能不顾忌。不过对你不同。”尤五这时对胡雪岩的看法,跟刚才又不同了,“老头子跟我说,说你的见解着实高明,有许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见不到的。”
“多谢他老人家的夸奖,说句实话,我别的长处没有,第一,自觉从未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轻重出入,我极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许不该问的话,五哥你大可放心。”
他这是一再表示不会泄密,尤五“光棍玲珑心”,自然会意,心想何必等你问出来?我先告诉你,不显得漂亮些吗?
. ?
“对了。”胡雪岩很严肃地点着头,“你是为我好,叫我‘眼不见,心不烦’。而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夹了一块鱼干在嘴里嚼了半天,然后吐掉了渣滓说话。
“我不晓得你在生意上有什么打算。这件事,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小刀会就这几天要起事,他们来请我‘入伙’,我决定随他们自己去搞。”
果然是这么回事!“五哥,”胡雪岩先敬一杯酒,“你这个主意捏得好!跟他们一起趟浑水,实在犯不着。”
“主意是容易捏,做起来不容易,浑水要泼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蛮难的。”
这表示尤五虽未“入伙”,但也不便反对他们。胡雪岩了解他的难处,不了解的是小刀会的作为,“那么,五哥,我还有句话请问。”他说,“你看那班人会不会成气候?”
“这很难说。有外国人夹在里头,事情就难弄了。”
“怎么?”胡雪岩一惊,“还有外国人插手?”
“那是刘丽川的关系。”
“照这样说,夷场里是一定不会乱的?”
“外国人跟刘丽川打交道,就是为了保夷场的平安。”尤五答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你的丝送进夷场的丝栈?”
胡雪岩不做声,默默地把他的话细想了一遍,觉得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到了。
这个好机会自然要与尤五分享,而且事实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胡雪岩这样说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会一起事,不是三五个月可以了事的,丝的来路会断,洋庄价钱看好,我们可以趁此赚它一票。”
“我倒真想赚它一票。”尤五答说,“帮里越来越穷,我肩上这副担子,越来越吃力。就不知道怎么赚法?你说买丝囤在那里,等洋庄价钱好了再卖,这我也懂。不过,你倒说说看,本钱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本钱。胡雪岩已经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听一下尤五这方面的情形,“你能调多少?”他问,“先说个有把握的数目,我们再来商量。”
“‘三大’的十万银子,我已经转了一期,不能再转了!眼前我先要凑这笔款子,哪里还谈得到别的?”
“那么,这笔借款上,你已经凑到了多少?”
“还只有一半。”
“一半就是五万。”胡雪岩问,“三天之内你还能调多少?”
“最多再调两万。”
“那就是七万。好了,你只管去调,‘三大’转期,归我来想办法。”胡雪岩接着又问,“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里可能做押款?”
“这倒没有听说过。”
“那么请五哥去打听一下。”胡雪岩说,“我们本钱虽少,生意还是可以做得很热闹,这有两个办法。”
他的两个办法是这样:第一,他预备把存在裕记丝栈的货色作抵押,向洋行借款,把栈单化成现银,在上海就地收货。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钱庄去接头。
“慢慢!”尤五打断他的话说,“你的脑筋倒动得不错,不过我就不明白,为啥不直接向钱庄做押款呢?”
胡雪岩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五哥,我要拿那张栈单变个戏法。”他低声说道,“‘三大’那面的款子转期,要有个说法,就说我有笔款子划给你,不过要等我的丝脱手,才能料理清楚。栈单给他们瞧一瞧,货色又在丝栈里不曾动,他们自然放心。哪晓得我的栈单已经抵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厉害!做生意哪个都弄不过你。”他说,“我懂了!反正栈单不能流入钱庄,戏法才不会拆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东西,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再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办法,一直是胡雪岩的理想,丝商联合起来跟洋行打交道,然后可以制人而非制于人。这个理想当然不是一蹴可就,而眼前不妨试办,胡雪岩的打算是用尤五的关系和他自己的口才,说服在上海的同行——预备销洋庄的“丝客人”,彼此合作。
“这又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我们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货色就归我们,等半年以后付款提货。价钱上通扯起来,当然要比他现在就脱手来得划算,人家才会点头。”
第二个办法是联络所有的丝客人,相约不卖,由他们去向洋人接头讲价,成交以后,抽取佣金。
胡雪岩讲得很仔细,尤五也听得很用心。耳中在听,心里在算,照胡雪岩的办法,十万银子就可以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以二分利计算,赚来的钱对分,每人有五万银子,加上已经在手里的五万,恰好可以还“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动心。
“小爷叔!”他说,“你的算盘真精明,我准定跟你搭伙。我们啥时候动身到上海?”
“你看呢?”胡雪岩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
“最快也得明天。”
“就是明天。一言为定。”
谈完正事谈闲天。尤五提到阿珠,笑着问他何时纳宠,预备送礼。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你弄错了!”胡雪岩答了这一句,又觉得话没有说对,“也不是你弄错。实在是哪个也不晓得我的心思。五哥,我倒要先问你一句话,你看阿珠为人如何?自己人,不必说客气话。”
“人是好的,脾气好像很刚。说句实话,这种小姐要嫁给肯闯市面的小伙子,倒是好帮手,嫁了给你,”尤五忽然问道,“嫂夫人的脾气怎么样?”
“内人的脾气,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这也不去管她,反正跟阿珠不相干的了。”
“小爷叔,你这话奇怪了!”尤五诧异地,“听你的口气,不预备把她讨回去,可是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说你已经答应她在湖州另立门户。这不是两面的话对不上榫头吗?”
“是的。这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呢,我说出来,五哥,你倒替我想一想。”
于是他把准备移花接木,有劝阿珠嫁陈世龙的打算,细细说了给尤五听。
“原来如此!”尤五笑道,“小爷叔,你不但银钱上算盘精明,做人的算盘也精明。不错!陈世龙这位小老弟是有出息的。我赞成你的主意。”
“那好!我一直想找个人谈谈,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厢情愿’,既然你赞成,那就准定这么做了。”
尤五一时高兴,随即自告奋勇:“这件事虽好,做起来不容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上,忽然要叫她抛掉,难得很。要不要我来帮忙?”
这是好意,胡雪岩没有拒绝的道理,“当然要的。”他问,“就不知道怎么帮法?”
“我不是跟你说过,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要不要内人来做个媒呢?”
“这再好都没有。不过——”胡雪岩说,“这件事急不得。”
尤五一听懂了,这是变相的辞谢,所以点点头说:“好的!那么等一等再看,只要用得着,随时效劳。”
“言重了!”胡雪岩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请嫂夫人先探探她口气,一路上觉得陈世龙怎么样?如果她认为他不错,那就请嫂夫人进一步劝一劝。看她是何话说?”
“不是这样说法!”尤五摇摇头。
这下,胡雪岩倒有些不大服帖了,难道以自己对阿珠的了解,还会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于是他问:“那么,该怎么说呢?”
“第一步就要让她晓得,她给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步要让她晓得,给你做小,将来未见得舒服。”
想想不错,胡雪岩服帖了,“我是当局者迷。”他拱拱手说,“完全拜托,这件事我就要丢开了。”
丢开了这件事,他才能专心一意去做他的丝生意。尤五心想,此事非把它办成不可,不然会分他的心,彼此的利害,都有关系。
于是当天回家,就跟他妻子作了一番密商。话刚说完,看见阿珠从窗外经过,便喊住她说:“张小姐,我有句话告诉你。”
阿珠自以为胡雪岩的人,所以跟他用一样的称呼,叫一声:“五哥!”接着便走了进来,挨着“五嫂”一起坐下。
在她面前,尤五却不叫胡雪岩为“小爷叔”,他说:“雪岩托我告诉你一声,他今天不来看你了,因为晚上还有好些事要料理。”
阿珠自然失望,不过心里在想:他事情多,应该原谅他。所以点点头:“我晓得了。”
“他明天动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怕也没有工夫跟你见面。”
这话就奇怪了。“我们不是一起到上海吗?”
“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让你住在我这里。”
“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着她丈夫的话说,“过几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们去玩我们的。”
阿珠一泡泪,忍住在眼眶里。越是居停情重,越觉得胡雪岩可恶。看起来他有些变心了!
“张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头,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我替你转到。”
“没有!”阿珠因为负气,语气很硬,说出口来,自己觉得很不应该这样子对尤五,因而赶紧又用很温柔的声音说,“谢谢你,五哥!我没有什么话想跟他说。”
“好!我就把你这句话说给他听。”
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负气,甚至于见着胡雪岩的面,想骂他几句,但不愿旁人把她的气话传来传去,不过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问:“我爹和陈世龙呢?他们是不是一起走。”
“当然。上海有许多事情在那里,人手不够,他们怎好不去。”
“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总可以遇见胡雪岩,一定要拿点颜色给他看,是怎样的颜色,她却还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