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热!”尤太太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们到亭子里乘凉去。”
尤家后园,小有花木之胜,还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题名甚怪,叫做“不买亭”,大概是取“清风明月不费一文钱买”的意思,但题名虽怪,亭子倒构筑得相当古朴,而且地势极好,登高远眺,绿野遥山,颇能赏心悦目。园子的围墙不高,假山上望得见行人,行人只望得见亭子里的鬓丝丽影。在谨饬的人家,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临的,但尤五家与众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打尤家女眷什么主意,所以从阿珠来了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随着尤太太在“不买亭”纳凉。
经常在一起的,还有尤五的一个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姑奶奶早年居孀,与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岁左右,长得极艳,但坐在那里不讲话,是个绝色美人,一开口出来,会把胆小的男人吓走,因为她伉爽有须眉气概,而且江湖气极重,不独言词犀利,表情丰富,横眉瞪眼,杀气腾腾,最让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没遮拦,骂人也是如此,什么“蠢话”都说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张飞”。
“女张飞”心肠热,跟阿珠尤其投缘,一看她眉宇之间,隐现幽怨,忍不住要问:“怎么了,有啥心事,跟我说!”
这心事如何肯与人说?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顾虑。“没有,没有!”她竭力装得很轻松的,“住在你们这里,再‘笃定’不过,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说话不大考虑后果,“你们那位胡老爷,既然来了,怎不来看你呢?”
这一问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为着急,赶紧拦着她说:“你又来了!真正是莽张飞。”
“咦!这话有啥问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厉害的角色,一看这样子,灵机一动,索性要利用“女张飞”。“唉!”她故意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总要相劝张家妹子体谅胡老板。”
一说“体谅”,再说“相劝”,这就见得错在胡雪岩。阿珠还在玩味她这两句话,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视着说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说来见个面都抽不出工夫,这话除非骗鬼!男人都是犯贱的,想你的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变了心,你给他磕头,他给你拳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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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仿佛告饶似的说,“你饶了我好不好?你这么大声小叫,算怎么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声音低了下来,但说得更快更急,一只手把着阿珠,一只手指着她嫂子,“张家妹子说得再清楚都没有了,既然答应好两处立门户,早就应该办好了,为啥到现在不办?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见一面,这算是啥?”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阿珠说,“我老早就觉得这件事不大对,替你不平,先还怕是我想错了,照现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负心汉’!”
“莽张飞啊莽张飞!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说下去了。
阿珠在旁边听得心里好不舒服!但是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还是由胡雪岩而来?一时之间,她却弄不明白。反正又羞又气,觉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将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脸避到暗处,不为她们姑嫂所见。
她们姑嫂却偏不容她如此,双双转过脸来看着她,“张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慰她说,“你不要听她的话!脾气生就,开出口来就得罪人。”
这一来,阿珠倒不能不说客气话了,“七姐也是为我。”她点点头,“我不会怪她的。”
“你说话有良心!”七姑奶奶越发义形于色,“这是你终身大事,既然说破了,我们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问她嫂子:“胡老板这样子,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问的话,十句有九句叫人没法回答。不过——”
她故意不说下去,很谨慎地看着阿珠的脸色,想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当然不容易看出来,因为阿珠觉得她们的关切事属多余,所以极力矜持平静,作为一种拒绝“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拦不住她自己的嘴,“张家妹子,”她换了比较文静的态度,“不是我说,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听她的话,与她哥哥的意思一样,正好借她的口来为自己表达,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戏对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么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难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触着阿珠的“隐痛”,要想保持平静也不可能了。
“再说,如果太太脾气好,也还罢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热面孔贴人的冷屁股。”
“蠢话”又来了!尤太太已经一再告诫过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身份,不登大雅的话要少说,谁知到底还是本性难移。不过这时候要用她来做“配角”,也顾不得指责,只叹口气说:“唉!正就是为此,人家胡老板为难。”
话里有话,阿珠必得问个究竟,不过用不着她费心,自有人代劳,“怎么?”七姑奶奶问,“胡家那个是雌老虎?”
“听胡老板的意思,厉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对了!既然家里有个醋坛,为啥来骗我们张家妹子?”
“这我倒要为胡老板说句公平话,”尤太太很认真地说,“原来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办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这也不算骗人。”
“什么?”阿珠失声问道,“五嫂,你怎么知道?”
想什么办法?语意不明,而阿珠心乱如麻,也无法细想。此时她唯一的意愿是要跟胡雪岩当面谈一谈。
“办法总有的。对付没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气。不过,”七姑奶奶低声向阿珠问道,“你要说句实话,你们船上来来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说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来,“没有!”她的语气异常决绝,唯恐他人不信,“绝对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说,“没有吃他的亏,就更加好办了。”
“对!”尤太太附和,“这件事还不算麻烦。全在你自己身上。”
这话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话实在多,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
“幸亏发觉得早!”她说,“你想想,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好新鲜,还没有上手,对你已经这个样子,等一上了手,尝过甜头,还不是一丢了事。那时候,你就朝他哭都没有用。”
她已经算是措词很含蓄了,但已把对男女间事似解非解的阿珠听得飞起一脸红晕,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想想,“女张飞”的话虽粗鲁,却说中了她从未了解过的一面,男人喜新厌旧,这话听人说过,只不如她来得透彻。转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几次“不规矩”,得寸进尺地到了紧要关头,总算自己还守得住,真正是做对了!
庆幸之念一生,就不觉得那么羞窘了,同时也不是那么一颗心系在胡雪岩身上,丝毫不能动弹了,她抬起脸来,掠一掠鬓发,喝了口败毒消火的“金银花茶”,平静地问道:“五嫂,七姐,你们说替我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尤太太是等着她来问这句话的,这到了关系出入的地方,言语必须谨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问了一句:“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说往东,替你想往东的路子;你说往西,我们来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这话阿珠明白,两条路,一条是仍旧跟胡雪岩,一条是过去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笔勾销。但明白归明白,一时间要她做个抉择,却是办不到的事。
“照我来想,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人家既然有了这样的话,一定要勉强人家也不大好。不说别的,起码自己的身份要顾到。”
“真的!”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五嫂这话说得真正有道理。我们娇滴滴一朵鲜花,又不是落市的鱼鲜,怕摆不起,要硬挜给他!”
听这句话就像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气直冲到鼻子里,差点掉眼泪了,自己是娇滴滴的一朵鲜花,胡雪岩却当做落市的鱼鲜,阴阳怪气,爱理不理,想想真有点伤心,不由得咬着牙说:“哪个有那么贱,一定要硬挜给他!”
“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说,“老实说一句,‘两头大’已经委屈得不得了,他还说有什么难处。这种男人,真是‘谢谢一家门’了。”
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骂胡雪岩,徒结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释:“七妹,你的话也太过分了。胡老板人是再好没有,他也是力不从心,不肯耽误张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样好处,勇于认错。听了她嫂子的话,心里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机会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现在她还是“原封未动”。同时他给张家的好处,也真不少。这样的人,说起来也很难得了。
于是她笑着说道:“想想也是,费心费力,忙了半天一场空不说,还要挨骂,实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颗心,一直动荡不定,只随着她们姑嫂俩的话,浮沉摆动。这时候听了七姑奶奶的话,便又想起胡雪岩的许多好处,心里实在割舍不下,但硬话已经说出去了,落下来的篷,再要撑起来,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却又是说不出的苦,因而滚落两滴泪珠。
“咦!”七姑奶奶惊诧地说,“你哭点啥?”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尤太太也劝她,“路差点走错,及早回头,你应该高兴。”
阿珠心想,怎么高兴得起来?七姑奶奶说胡雪岩费心费力一场空,自己何尝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愿意的,自己的落空是无奈其何!夜静更深,想起从前的光景,将来的打算,一起都变了镜花水月,这日子怎么过法?
她一个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便趁此机会给她小姑抛了个眼色过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说了。但七姑奶奶却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时,跟了过去,悄悄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本来无话,不过她既问到,倒也不妨跟她谈一谈,“话是有两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说,“事情成功了一半,不过还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统通不成功。”
“怎么呢?”
“胡老板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声说道,“还要替我们这位张家妹子做媒。”
“做给哪个?”
“做给姓陈的那个后生。”
“他!”七姑奶奶惊喜地喊了起来。
“轻点,轻点!”尤太太埋怨她说,“真正是莽张飞!一点都不晓得顾忌。”
“这个人倒不错!”七姑奶奶把声音放得极低。她的心肠热,为了阿珠,喜不自胜,“对路了!真正对路了!”
“你不要高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来劝她,一定要劝得她点头。”七姑奶奶说,“我听她说过,她对姓陈的蛮中意的。”
“喔!”尤太太很注意地问,“她跟你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