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器,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他。是不是?”
“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
“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请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点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
“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
“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
“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
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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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袵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
“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
“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手是可以讨来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她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手指像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像用凤仙花染过似的,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嫌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
“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像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竟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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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来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抿着嘴笑了一下,仿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张医生,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露了。
“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像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有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子——”
“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
“那么是什么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
“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像张医生不肯帮忙似的,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
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乐,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像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
“那么,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一天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
“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把握地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