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蛳太太亦为他难过,更为他不平,“这件事,大先生晓不晓得?”她问。
“这件事,我怎么好告诉大先生?不过收买公和永不成这一节,我已经写信给大先生了。”
“我在杭州没有听说。”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算起来你从杭州动身的时候,我的信还没有到。”
“好!这一节就不去谈它了。至于老宓勒住银子不放,有意跟你作对,这件事我一定要问问他。”
“不!”古应春说,“请四姐一定要顾大局,现在局势不大好,全靠大家同心协力,你一问他,必生是非,无论如何请你摆在心里。”
“你晓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样,有不平的事,摆在心里,饭都吃不下的。”螺蛳太太说,“我只要不‘卖原告’,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来的。”
看她态度非常坚决,古应春知道无法打消她的意向,考虑了一会说:“四姐,你以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会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骗自己。你总要有个合情理的说法,才可以瞒得过他。”
“你讲,应该怎么个说法?”
“在汇丰银行,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有个张纪通,好像是汇丰银行的。”
“不错,张纪通是汇丰银行的‘二写’。”古应春问,“四姐跟他熟?”
“他太太,我们从前是小姐妹。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
“好!那就有说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见了老宓就这样子说,你说,古应春告诉我,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可是,我听张纪通的太太说,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看他怎么说。”
“我懂了,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做得像真的一样。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替你出气。”
“出气这两个字,不必谈它。”
“好,不谈出气,谈你圆房。”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这件事就算不为你,也不为瑞香,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这里,请我吃这杯喜酒。”
古应春终于答应了。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一一说知,事到如今,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第二天早饭既毕,螺蛳太太便催瑞香出门。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的,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得一整天,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因而耽误了工夫,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烦时,方始相偕登车,看表上已经十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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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当着七姑奶奶,我不好说,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张太太家去一趟,稍微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现在辰光不对了,吃中饭的时候去了,一定留住,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办不成事了。看首饰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现在,没法子,张家只好不去了。”
“都是我不好。”瑞香赔笑说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
“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摸东摸西,忘记掉辰光。喔!”螺蛳太太特为关照,“回头我同宓先生说,我们是从张家来,你不要多说什么,免得拆穿西洋镜。”
瑞香答应着,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他的礼貌很周到,从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一一问到。接下来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问道:“瑞姑娘,哪天请我们吃喜酒?”
瑞香红着脸不答,螺蛳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说,“今天就是为此到钱庄来的,我想支两千银子。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存银四千五百余两,螺蛳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银子,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点收清楚,要谈古应春的事了。
“宓先生,”她闲闲问说,“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样?”
“不好,不好!银根越来越紧了。”
“我们阜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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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紧,”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为啥我们有二十几万银子摆在汇丰银行,动都不动?”
一听这话,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难于作答时,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句话,让他松了口气。
“这笔款子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
“是的。”
“汇丰借出来的款子,当然要出利息,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不过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
“是的。”
“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白贴利息的差额,宓先生,这把算盘是怎么打的,我倒不太懂了。”
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说:“罗四太太,这里头学问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我们先吃饭,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
已是午饭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既无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份不同,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却颇费安排,最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宓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一面谈。
“罗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
“不是。”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答说,“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他们老爷也在汇丰,是她告诉我的。”
“呃,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弓长张。”
“那么是张纪通?”
“对的,他们老爷叫张纪通。”
宓本常心想,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点钟,张纪通大输家,“扳轿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当时就有人说:“老张,你向来一到十二点,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归营,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盘珠,顶马桶盖?”
原来张纪通惧内,所以这样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
这是所谓“欲盖弥彰”,越发可以证实,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漏。不过他绝不说破,相反地,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
“螺蛳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账可查的,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然也有账,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在账上看不出是亏损。啥道理呢?这笔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我是打开销里面,算正当支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螺蛳太太的表情。
她当然是面现讶异之色,“是正当开支?”她问,仿佛自己听错了似的。
如果她声色不动,宓本常便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而惊讶却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
“不错,是正当开支,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正当开支。”他说,“螺蛳太太,你晓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为啥愿意存阜康,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来提存款,一个两个不要紧,人一多,消息一传,那个风潮一闹开来,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喔!哪一条路?”
“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
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
“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锃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
“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存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
“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
“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转账不但方便,而且进出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话怎么说?”
“我猜不着,她怎么说?”
“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大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像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的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响了?”
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
“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么办?”
“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
“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
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她听胡雪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
“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头寸调齐补足。”
“万一调不齐呢?”
“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