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个钉子?”
“一言难尽。”古应春摇摇头,不愿深谈。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以至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激将法。
“姐夫,你尽管跟我说,我回去决不会搬弄是非,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说话。”
一听这话,古应春大为不安。如果仍旧不肯说,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同时听她的语气,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甚至怀有私心,以致“一事无成”。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亦不甘默然承受。
于是,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考虑了一会答说:“四姐,我本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不过,四姐,有句话,我先要声明,我决没有疑心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我晓得,我晓得。”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哪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
听得这话,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我说是说。不过,”他说,“现在好像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蛳太太正色说道,“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你告诉我的话,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我当然也会想一想。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就不是自己人了。”
最后这句话,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说起来也不能怪老宓,他有他的难处——”
“是他!”螺蛳太太插进去说,“我刚就有点疑心,说闲话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样?”
“他在阜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谈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
原来,收买缫丝厂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肘、暗处破坏之故。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而居然能安然无事,便见得他不是等闲之辈了。
疑的是,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雪岩一向反对新式缫丝,何以忽然改弦易辙?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是:说话算话。大家都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出尔反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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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他跟怡和、公平两洋行同时建厂,规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丝车,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丝车,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黄佐卿同意了,由刘和甫经手,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训练工人,此人技术不错,可是人品甚坏,最大的毛病是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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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时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称之为“湖丝阿姐”。小家碧玉为了帮助家计,大致以帮佣为主,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旧式的如绣花、糊锡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缝军服,但做“湖丝阿姐”,汽笛一声,成群结队,招摇而过,却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这些年轻妇女,抛头露面惯了,行动言语之间,自然开通得多,而放荡与开通不过上下床之别,久而久之便常有荡检逾闲的情事出现,至于男工,“近水楼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妇”,搭上手的很多。当然这是“互惠”的,女工有个男工作靠山,就不会受人欺侮,倘或靠山是个工头,好处更多,起码可以调到工作轻松的部门。相对地,工头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济私来作报复,调到最苦的缫丝间,沸水热汽,终年如盛暑,盛暑偶尔还有风,缫丝间又热又闷,一进去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会湿透,男工可以打赤膊,着短裤,女工就只好着一件“湿布衫”,机器一开就是十二个钟头,这件火热的“湿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还好,冬天散工,冷风一吹,“湿布衫”变成“铁衣”,因而致病,不足为奇,所以有个洋记者参观过缫丝间以后,称之为“名副其实的活地狱”。
工头如此,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应享的权利,利用不肖工头,予取予求,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要求刘和甫警告麦登斯,稍微好几天,很快地复萌故态,如是几次以后,黄佐卿忍无可忍,打算解雇麦登斯,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倘或解雇需付出巨额的赔偿。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决定将公和永盘让给古应春。
条件都谈好了,厂房、生财、存货八万银子“一脚踢”。古应春便通知宓本常,照数开出银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拨。”
“怎么?”古应春诧异,“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吗?”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余数由胡雪岩指明,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这一点宓本常并不否认,但他有他的说法。
“应春兄,‘死店活人开’,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不过我做档手的,如果只会听他的话,像算盘珠一样,他拨一拨,我动一动,我就不是活人,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你说是不是呢?”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你的话不错,大先生的话也要算数。”
“我不是说不算数,是现在没有。有,钱又不是我的,我为啥不给你?”
“这钱怎么会没有?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
“不错,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不过,应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你总说‘难,难,不晓得啥辰光才会成功。’如果你说,快谈成功了,十天半个月就要付款,我自然会把你这笔款子留下来。你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指明了给我的,你就要留下来。”
这话很不客气,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代,照数拨给你,另外立个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笔钱。没有归到你名下以前,钱是阜康的。阜康的钱是大先生所有,不过阜康的钱归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我不把这笔钱拿来活用,只为远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话,把这笔钱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来用,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
这几句话真是将古应春驳得体无完肤,他不能跟他辩,也不想跟他辩了。
可是宓本常却还有话:“你晓得的,大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就是因为一个钱要做八个钱、十个钱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说,‘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以现在市面上的现款来说,岂止八个坛子七个盖?顶多只有一半,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帮,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请问你,今天有人来提款,库房里只有那二十几万银子,我不拿来应付,莫非跟客户说,那笔银子不能动,是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买缫丝厂用的?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时候,不要说本来就是阜康的钱,哪怕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给兄弟们关饷,我都要动用。客户这一关过不去,马上就有挤兑的风潮,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
“四姐,老宓的说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帮忙,我亦没话说。因为虽然都是为小爷叔办事,各有各的权限,各有各的难处,我不能怪他。”
“那么,”螺蛳太太立即钉一句,“你现在是怪他啰?”
古应春老实答道:“是的。有一点。”
“这样说起来,是老宓没有说真话!不然你就不会怪他。”螺蛳太太问道,“他哪几句话不真?”
“还不是头寸?”话到此处,古应春如箭在弦,不发不可,“他头寸是调得过来的,而且指定了收买缫丝厂的那笔款子,根本没有动,仍旧在汇丰银行。”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动容了,“姐夫,”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过?”
“我听人说的。”
“是哪个?”
“这——”古应春答说,“四姐,你不必问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蛳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总账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许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问,我就不问。不过我倒要问姐夫,这件事现在怎么办?”
“收买缫丝厂的事,已经不必再谈了。现在就有八万银子,也买不成功,人家黄佐卿看我拿不出现银,另外寻了个户头,卖了九万五千银子。”古应春说到这里,摇一摇头,脸色非常难看,“四姐,我顶难过的是,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听了一句叫人要吐血的话。”
“噢!”螺蛳太太大为同情,“你说出来,我来替你出气。”
“出气?”古应春连连摇头,“那一来变成‘窝里反’了,不好,不好。”
“就算我不响,你也要说出来,心里有委屈,说出来就舒服。”
古应春沉吟了说:“好,我说。那天——”
那天——螺蛳太太到上海的前两天,黄佐卿发了个帖子请古应春吃花酒。买卖不成,朋友还是朋友,古应春准时赴约,场所很热闹,黄佐卿请了有近二十位的客,两桌麻将,一桌牌九,打了上千大洋的头。接下来吃花酒,摆的是“双双台”,客人连叫来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须将整楼三个大房间打通,才摆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买公和永的潮州帮“鸦片大王”陈和森,古应春也被邀在这一桌坐。笙歌嗷嘈之余,黄佐卿举杯向古应春说道:“应春兄,我特为要敬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头寸不便,我就不会跟‘陈大王’谈公和永,也就少卖一万五千银子了。说起来这一万五千两,是你老哥挑我赚的,我是不是应该敬杯酒?”说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干了酒。
讲完了这一段,古应春又说:“四姐,你想,这不是他存心给我难堪?当时,我真正是眼泪往肚子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