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请进来的人,一共分三类,第一类是“体面绅士”,第二类是惯于起哄的“歪秀才”,第三类是素不安分的“撩鬼儿”——凡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好从中浑水摸鱼,迹近地痞无赖的人,杭州人称之为“撩鬼儿”。
当这两名伙计分头出发时,德馨与吴世荣已经商定,由杭州府出面贴红告示,这种告示,照例用六言体,吴世荣是带了户房当办来的,就在阜康账房拟稿呈阅。告示上写的是:“照得阜康钱庄,信誉素来卓著,联号遍设南北,调度绰绰有余,只为时世不靖,银根难得宽裕,周转一时不灵,无须张皇失措,兹奉宪台德谕:市面必求平静,小民升斗应顾,阜康照常开门,银票亦可兑付,千两以下十足,逾千另作区处,阜康主人回杭,自能应付裕如,为期不过三日,难关即可度过。切望共体时艰,和衷共济应变,倘有不法小人,希冀混水摸鱼,或者危言惑众,或者暗中煽动,一经拿获审实,国法不贷尔汝。本府苦口婆心,莫谓言之不须!切切此谕。”
德馨与吴世荣对这通六言告示的评价不同,德馨认为写得极好,但有两点要改,一是提存与兑银相同,皆以一千两为限,二是银根太紧,到处都一样,不独沪杭为然。
但吴世荣一开头就有意见,说阜康信誉卓著,说胡雪岩一回来,必能应付裕如之类的话,不无过甚其词,有意袒护之嫌,倘或阜康真的倒闭了,出告示的人难免扶同欺骗之咎,因而主张重拟,要拟得切实,有什么说什么,才是负责的态度。
“世荣兄!此言差矣!”德馨答说,“如今最要紧的是稳定民心。不说阜康信誉卓著,难道说它摇摇欲坠?那一来不等于明告杭州百姓,赶紧来提存兑现?而且正好授人以柄,如果阜康真的挤倒了,胡观察会说,本来不过一时运转不灵,只为杭州府出了一张告示,才起的风潮。那时候,请问你我有何话说?”
吴世荣无以为答,只勉强答说:“府里总觉得满话难说,将来替人受过犯不着。”
“现在还谈不到个人犯得着犯不着这一层。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局面稳下来,胡雪岩号称‘财神’,‘财神’落难,不是好事,会搞成一路哭的凄惨景象。世荣兄,你要想想后果。”
“是。”吴世荣越发没话说了,而德馨却更振振有词。
“就事论事,说阜康‘信誉素来卓著’,并没有错,他的信用不好,会大半个天下都有他的联号?所以要救阜康,一定要说胡雪岩有办法。老实说,阜康不怕银票兑现,只怕大户提存,如果把大户稳住了,心里就会想,款子存在阜康,白天生利息,晚上睡觉也在生利息,何必提了现银,摆在家里?不但大钱不会生小钱,而且惹得小偷强盗眼红,还有慢藏诲盗之忧。世荣兄,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是!”吴世荣完全是为他说服了,尤其是想到“慢藏诲盗”这一点,出了盗案,巡抚、按察使以下至地方官,都有责任,唯有藩司不管刑名,可以置身事外。照此看来,德馨的警告,实在是忠告。
于是传言告示定稿,谢云青叫人买来上等梅行纸,找了一个好书手,用碗口大的字,正楷书写,告示本应用印,但大印未曾携来,送回衙门去钤盖,又嫌费时,只好变通办法,由吴世荣在他自己的衔名之下,画了个花押,证明确是杭州府的告示。
其时奉命去邀客的两个伙计,相继回店复命,却是无功而返,只为没有适当的人可邀,倒是有自告奋勇,愿意来见藩台及知府的,但争先恐后,请这个不请那个,反而要得罪人,只好推托去请示了再说。
从他们的话中听得出来,挤兑的人群中,并没有什么有地位的绅士,足以号召大众,而争先恐后想来见官府的,都是无名小卒。既然如此,无足为虑,德馨想了一下,看着吴世荣跟谢云青问道:“有没有口才好的人?声音要宏亮,口齿要清楚,见过大场面,能沉得住气的。”
吴世荣尚未开口,谢云青却一迭连声地说:“有、有,就是大人衙门里的周书办。”
“周书办。”德馨问道,“是周少棠不是?”
“是、是!就是他。”
“不错,此人很行。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跟我们东家是早年的朋友,今天听说阜康有事,特为来帮忙的。”
其实,此人是谢云青特为请来的。原来各省藩司衙门,都有包办上下忙钱粮的书办,俗称“粮书”,公文上往往称此辈为“蠹吏”,所谓“钱粮”就是田赋,为国家主要的收入,其中弊端百出,最清廉能干的地方大吏,亦无法彻底整顿,所以称之为“粮糊涂”。但是这些“蠹吏”另有一本极清楚的底册,这本底册,便是极大的财源,亦只有在藩司衙门注册有案的粮书,才能获得这种底册。粮书是世袭的职务,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以外,亦可以顶名转让,买这样一个书办底缺,看他所管的县分而定,像杭州府的仁和、钱塘两县的粮书,顶费要十几万银子,就是苦瘠山城,亦非两三万两莫办。这周少棠原是胡雪岩的贫贱之交,后来靠胡雪岩的资助,花了五万银子买了个专管嘉兴府嘉善县的粮书,只有上下忙开征钱粮的时候,才到嘉善,平时只在省城里专事结交,生得一表人才能言善道,谢云青跟他很熟,这天因为阜康挤兑,怕应付不下来,特为请了他来帮忙,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了。
当时将周少棠找了来,向德藩台及吴世荣分别行了礼,然后满面赔笑地肃立一旁,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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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书办,我同吴知府为了维持市面,不能不出头来管阜康的事,现在有张告示在这里,你看了就知道我们的苦心了。”
“是,是!两位大人为我们杭州百姓尽心尽力,真正感激不尽。胡大先生跟两位大人,论公是同事,论私是朋友,他不在杭州,就全靠两位大人替他作主了。”
“我们虽可以替他作主,也要靠大家顾全大局才好。说老实话,胡观察是倒不下来的,万一真的倒下来了,杭州的市面大受影响,亦非杭州人之福。我请你把这番意思,切切实实跟大家说一说。”
周少棠答应着,往后退了几步,向站在客座进口处的谢云青,使了个眼色,相偕到了柜房,阜康几个重要的伙计,以及拟六言告示的户房书办都在。周少棠一进门就说:“老卜,你这支笔真呱呱叫!”说着,大拇指举得老高。
“你不要看我的笑话!倒替我想想看,这桩事情,要从哪里下手?”
“要一上来就有噱头,一噱把大家吸住了,才会静下来听你吹。”老卜说道,“我教你个法子,你不是会唱‘徽调儿’?搬一张八仙桌出去,你在上面一站,像‘徐策跑城’一样,捞起衣袍子下摆,唱它一段‘垛板’,包你一个满堂彩。这一来,什么都好说了。”
明明是开玩笑,周少棠却不当它笑话,双眼望着空中,眼珠乱转乱眨了一阵,开口说道:“我有办法了,要做它一篇偏锋文章。来,老谢,你叫人搭张八仙桌出去。”
“怎么?”老卜笑道,“真的要唱‘徐策跑城’?一张桌子跑圆场跑不转,要不要多搭张桌子?”
“你懂个屁!”周少棠转脸对谢云青说,“这开门去贴告示,就有学问,没有预备,门一开,人一挤,马上天下大乱。现在这样,你叫他们从边门搭一张桌子出去,贴紧排门,再把桌子后面的一扇排门卸下来。这一来前面有桌子挡住,人就进不来了。”
“你呢?”老卜接口,“你从桌子后面爬出去?”
“什么爬出去?我是从桌子后面爬上去。”
“好、好!”谢云青原就在为一开门,人潮汹涌,秩序难以维持发愁,所以一听这话,大为高兴,立即派人照办。
等桌子一抬出去,外面鼓噪之声稍微安静了些,及至里面排门一卸,先出去两名差役,接着递出红告示去,大家争先恐后往前挤,大呼小叫,鼓噪之声变本加厉了。
“不要挤,不要挤!”周少棠急忙跳上桌子,高举双手,大声说道,“杭州府吴大人的告示,我来念。”
接着他指挥那两名差役,将红告示高高举了起来,他就用唱“徽调”念韵白似的,“照得”云云,有板有眼地念了起来。
念完又大声喝道:“大家不要乱动!”
他这蓦地里一喝,由于量大声宏,气势惊人,别有一股慑人的力量,居然不少人想探手入怀,手在中途停了下来。
“为啥叫大家不要乱动?扒儿手就在你旁边!你来不及想摸银票来兑现,哪晓得银票摆在那里,已经告诉扒儿手了。铜钱是你的总归是你的,阜康的银票,就是现银,今天不兑,明天兑,明天不兑后天兑,分文不少,哪天都一样。不过人家阜康认票不认人,你的银票叫扒儿手摸了去,朝我哭都没有用。”
夹枪带棒一顿排杠,反而将人声压了下去,但人丛中却有人放开嗓子说道:“周少棠,你是唱‘徽调儿’,还是卖梨膏糖?”
此言一出,人丛中颇有笑声,原来周少棠早年卖过梨膏糖,这一行照例以唱小调来招揽顾客,触景生情,即兴编词,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但要一副极好的嗓子,而且要有一点捷才,周少棠随机应变的本事,便是在卖梨膏糖那两年练出来的。
尽管有人讪笑,他却神态自若,游目四顾,趁此机会动动脑筋。等笑声停住,他大声说道:“黄八麻子,你不要挖我的痛疮疤!我周少棠,今天一不唱徽调儿,二不卖梨膏糖,是来为大家打抱不平的。”
最后这句话,又引起窃窃私议,但很快地复归于平静,那黄八麻子又开口了:“周少棠,你为哪个打抱不平?”
“我为大家打!”周少棠应声而答。
“打哪个?”
“打洋鬼子!”他说,“洋鬼子看我们中国好欺侮,娘卖×的法国人,在安南打不过刘永福,弄两只灯笼壳的铁甲火轮船,在吴淞口外晃啊晃。上海人都是不中用的‘铲头’,自己吓自己,弄得市面大乱,连带金字招牌的阜康都罩不住。说来说去,是法国人害人!不过,法国人总算还是真小人,另外杀人不见血,还有比法国更加毒的洋鬼子。”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看看反应,只听一片“哪一国,哪一国”发问的声音。
“要问哪一国,喏,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样都不毒,最毒英国人。”
对这两句话,大家报以沉默,此一反应不大好,因为广济医院的梅藤更,颇获杭州人的好感,而此人是英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