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飘散 十一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06:3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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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丹突然像被火烫了一样跳起来,蓬头垢面冲出门外。机村因为新年而无须为生产队干活的人们,大多都无所事事地聚在广场上,懒洋洋地或坐或站,享受冬日的阳光。事后好多人都记得,桑丹闯到了他们中间,眼露凶狠光芒。她像一头绝望的母狼一样从荒芜的丛林中跳将出来,长声夭夭的控诉般的惨嗥把天空都撕裂了。

好多人都聚集到了他家门前。格拉躺在地板上,听到那么多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这么多机村的乡亲围过来,格拉想,也许有人会发善心,把他送到刷经寺的医院里去。吃药,打针,抢救,甚至这些都用不着,只要让他闻闻医院里药水的味道,说不定他的病都会好起来,于是,他黯淡的眼里燃起了希冀的亮光。但没有一个人从屋外走进来,只是从门上,从窗口探进脑袋来,看上一眼,叹一口表示爱莫能助的气,就缩回去了。

或者说:“哦,看样子,他病得不轻。”

“嘘,我看他要死了。”

“也好,死了就了了。”

“是啊,这个娃娃,是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该带他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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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能关闭自己的耳朵,所以他能听见桑丹在喃喃地哀求:“救救我的娃娃。”

“求你们发发善心,告诉他,兔子不是他弄伤的。”

“只要你们说不是他干的,他就会好起来。我的儿子跟我都是贱命一条,只要你们谁去告诉他,那事不是他干的,连药都不用,他就会好起来。”

但没有人回应她,人们一如往常保持着他们居高临下的沉默。

桑丹的口气变化了。

“你们中间有人自己晓得,是哪只脏手把一只鞭炮扔在了兔子的颈子上,我向上天保证,要天天诅咒这只手像一段树枝一样枯死,像一块臭肉一样烂掉。”

“我还要诅咒你们……”

她的诅咒把内心虚弱的人群驱散了。

这是新年的第四天。

四顾无人,平常无心无肺、无羞无耻的桑丹在这一天变成了一头凶狠的母狼,她蓬头垢面地冲进了恩波家的院子,大声哭骂。楼上依然静悄悄的,就像这家人一夜之间都变聋变哑了一样。在桑丹渐渐嘶哑的哭骂声中,这新年第四天的夜晚降临了。这一天晚上,整个机村都像死去一样沉默不语。

据说,村里每一个孩子在火塘边都受到大人的责问,但这种责问很有意思。没有人问鞭炮是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扔的,而是说,看来,这个可怜的格拉确实可能是被冤枉了:“那么,你看见是谁扔出的那枚鞭炮吗?”

这些斗争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们结成了坚固的同盟。这样子的责问不可能撬开他们的嘴巴。大人们心里有着的小小不安,因为他们曾经求证过了,也就消失不见了。

又据说,天黑以后,恩波家楼上有人下来了。有人说:“是喇嘛江村贡布下楼来,对桑丹说,他们家并没有人说兔子是格拉炸伤的。但村子里的乡亲们都这么说,特别是村子里的孩子们都这么说,他们不能不信,也并不全信。只是以后,他们一家人真的不希望让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相冲相克的命。”

村里一直传说,江村贡布喇嘛还悄悄给了桑丹一粒珍贵的丸药,而且还是一个过去的活佛亲自加持过的。

就是这粒丸药把格拉的命救了过来。

传说嘛,有人传说就有人质疑。质疑的人又制造新的传说,他们说,那天下楼的不是江村贡布喇嘛,而是恩波。而且,恩波是被兔子催着下楼的。兔子这个善良孩子在桑丹的哭喊声中,吓走的游魂回到了体内。他说:“那鞭炮不是格拉哥哥扔的。”

勒尔金措说:“那么,你看见是谁扔的?”

“我没有看见。”

“你没看见怎么肯定就不是他扔的?”

兔子哭了:“阿妈,求求你不要这么说话,我害怕。”

勒尔金措看着孩子的父亲:“听见没有,他害怕,这个世道,害怕的人,假仁假义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说这话时,这个漂亮的女人神情庄严,像个宣喻真理的女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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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恩波对这个女人生出了敬惧之心。因为,她宣喻的真理不是佛说的真理,也不是一个举心向善的人应该信奉的真理,而这样的真理正在大行其道。

兔子撑起了身子,说:“我起誓,要是格拉哥哥真扔了这枚鞭炮,不是我,就是他会死去。”

孩子的这个毒誓把大人们都惊呆了。传说,被吓跑了的游魂刚刚归来的兔子站起来,对父亲伸出手,说:“你跟我来一下。”

父亲便听话地站起身来。

“跟我下楼去一下,我要说句话给格拉哥哥的妈妈。”

恩波便牵着兔子下楼了。

据说,兔子脖子上缠着在刷经寺医院里上的白色绷带,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对着桑丹微笑。

桑丹扑通一下对着兔子跪下了,说:“你好就好,你好就好。”

兔子说:“格拉的妈妈,你回去吧,告诉格拉哥哥,我晓得让我流血的不是他,他其实应该晓得,我不会相信是他。”

“可是我的儿子要死了。”

“不会的,我发过誓,他不会死。因为弄伤我的不是他,等我伤好了,我们还要一起玩耍。我爱他。”

听了这话,桑丹感动得涕泪纵横,抱着兔子的头一阵狂吻,直到兔子静静地说:“格拉的妈妈,你回家去吧。”

恩波也说:“不是我们做大人的狠心,大家都这么说,不由我们不信啊!既然孩子都这样说,你就安心地回去吧。”

桑丹从地上爬起来,回家传话去了。传说桑丹把这些话学给格拉听,格拉长长叹息一声,安心地睡过去,烧慢慢开始消退了。

有了这些传说,机村这个年就过得有些滋味了。以前过年,有庙会,有传统歌舞,但这些都是旧社会的东西,在新社会里,上面说,这些东西应该随旧社会消失了。于是,这些旧东西真的就消失了。新社会的新年就变成了纯物质的新年,年前来的汽车拉来了配给的每人半斤白酒、一斤花生,和每人五十颗棒糖。这是这个纯物质的新年里机村人享用到的全部好东西。当然,还有因兔子不知为谁所伤而生出的谣言,以及因这谣言而生出的不同传说。机村看上去依然死气沉沉,但人心却在暗地里被这些传说所激动着。

大年初七,大病初愈的格拉扶着墙壁慢慢走到了屋子外面,有气无力地靠墙坐在羊皮褥子上,他的眼皮显得很沉重,一些人故意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他都好像没有力气把那眼皮抬起来一点。

就是这一天,又生出了一个新的传说。说格拉的病所以好起来,不是因为恩波一家人原谅了他,也不是因为受伤的兔子本人发的毒誓。而是一天半夜,一个神秘的男人溜进了那间小屋。那个男人带来了一小块早已绝迹多年的鸦片膏。烟膏化了水,给格拉灌下去一点,他的心就安静下来,高烧也慢慢退去了。这是过去机村人对付一些小病小痛的常用办法。这个办法管用了。

这个男人是格拉的生身父亲是肯定无疑的了。

但这个男人是谁呢?人们都这样问。

这个传说真是太精彩了,人们的好奇心进一步被激发起来。但回答并不令人满意。据说,连桑丹自己也不晓得这个男人是谁。人们说,在桑丹床上来来去去的男人太多了,她又是呆呆傻傻的那么一个人,怎么弄得清楚哪个是哪个啊。更重要的是,那些男人去的时候,都是黑灯瞎火的,桑丹也不可能看清他们的脸。

初七一过,人们就该下地劳动了。本来冬天无事可干,但上面让把村后南坡上的树林伐倒,开荒种地。于是冬天人们也有事可干了。男人们把树一棵棵伐倒,女人们把这些树堆起来,架在火堆上猛烧。开春后,大地化了冻,把这烧焦的地犁上一遍,过去的林地就可以种上庄稼了。村里那群野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现在叫了长江的扎西多吉,从伐倒的树木中间,捡到许多比篮球还大的鸟巢。他们把这些鸟巢倒扣在头上,脸上装出鬼怪恐怖的样子,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机村安静下来了。

村后的山坡上传来斧子斫伐大树的声音。除了千年大树轰然倒地的声音,村子里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明亮的阳光倾泻下来,给冬天的日子带来一些稀薄的暖意。

格拉能够想象那些大树倒地时的情形。斧子锋利的刃口一下又一下砍进大树的根部,一块块新鲜的带着松脂香味的木屑四处飞溅。树身上的斫口越来越深,最后那点木质再也支撑不住大树沉重的身躯,那点木质发出人在痛苦时呻·吟一样的撕裂声,树身开始倾斜,树冠开始旋转,轰然一声,许多断裂的树枝与针叶,还有地上的苔藓飞溅起来,一棵成长了千年以上的大树便躺倒在地上了,再也不会站在旷野里,呼风唤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