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飘散 十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06:3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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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阳光的村子,灰蒙蒙的没有生气,这里那里的背阴处,还留下一些斑驳脏污的残雪,让格拉心里一派凄凉。

格拉走进村子里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

整个村子都包裹在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和雪后深重的寒意中。大人们都回家去了,只有那群孩子,还处在兴奋中,他们无目的地尖叫,奔跑,互相厮打。不时地点燃一颗两颗鞭炮。格拉快走近家门的时候,他们就往他身前扔了一颗,那颗鞭炮蛇一样咝咝作响,喷吐着蓝色的火焰急速旋转,格拉刚刚转过脸去,那鞭炮就在他身前砰的一声炸开了。

格拉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那些本该可以是他朋友的孩子哄笑一阵,又带着他们莫名其妙的激动跑开了。

这个晚上,格拉和母亲一起把两条鹿腿上的肉剔下来,撒上盐,腌起来。剔出来的骨头,熬在大锅里,肉汤沸腾了,发出歌唱一般的声音,香气随之在低矮的屋子里弥散开来。喝下两大碗肉汤,连梦境都是温暖而安详的。半夜格拉醒来一次,觉得胃暖洋洋的,就想,明天要请兔子来喝这肉汤。

他一点都不晓得,兔子受伤了。鞭炮第一次在机村出现,就把兔子炸伤了。庆祝通车的鞭炮炸过后,留下的大堆纸屑里,还有许多未曾炸响的鞭炮,成了孩子们手中的玩物。一颗鞭炮不知从谁的手里扔出来,把兔子炸伤了。

鞭炮从天而降,落在了兔子脖子里,兔子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枚鞭炮在他颈子上炸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那张白脸被爆炸的白烟熏黑了,他依然一声不吭,摇晃了几下身子,便慢慢跌坐在地上,再一仰身子,倒在了地上。

无论以后的人们怎么描述当时的情景,这一点都是一成不变的,就是说,自始至终,兔子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鞭炮还没有爆炸,他就吓得魂飞天外了。

格拉喝了一肚子鹿肉汤,差不多有些幸福地沉溺于温暖梦境时,吓昏了的兔子刚刚把飞走的魂魄收了回来。

魂魄一收回来,他就感到疼痛了。

疼痛中的兔子看到阿妈漂亮的脸,这时已经被仇恨扭曲了。她看见兔子清醒过来,发出了呻·吟,就说:“好儿子,告诉我,是谁把你炸伤的。”

兔子摇摇头,用乞求一般的眼光看着母亲,细声说:“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不,儿子,你不能这样,你肯定看见了。”

兔子转过脸,把乞求的眼光朝向父亲:“阿爸,我真的没有看见。”

恩波也说:“要是看得见,他不就能躲开了吗?”

兔子吐一口长气,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但他随即就听见阿妈对阿爸说:“我肯定是那个野种。”

恩波说:“我不想你乱说别人。”

兔子说:“阿妈,求求你了,格拉哥哥一下午都不在。”

恩波说:“我们已经对不起人家一次了。”

这事情,就发生在格拉温暖安详的梦境边缘,但他却一点也没有感到正在逼近的危险。

第二天,阳光很好,格拉没有看见兔子。第三天,还是没有看见。这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了。虽然日子过得沉闷而又艰难,但新年将到时,总会带来一点微弱的希望,正是这点,会让人显得比寻常日子更加兴奋一些,这就是所谓新年的气氛了。更何况,今年,机村通往外部的道路开通了,从新的道路上开来了汽车,人们就有了双重的兴奋的理由。格拉也有些兴奋,他不是因为汽车,而是因为那两腿鹿肉,那两腿鹿肉后面藏着的那个神秘的男人。但他还是觉得这种兴奋是不完整的。这一年的最后阳光就要下山的时候,他才一拍额头想起来,他已经两天多没有看到兔子,看到兔子的家人了。

一问,人家才告诉他,兔子受伤了。一家人都带着这个宝贝上刷经寺镇看医生去了。

还有人开玩笑说:“你不晓得吗?人家说是你扔的鞭炮炸伤了他。”

格拉笑笑,他习惯了机村的人没事拿他开心,也没有往心上去。他还饶舌说:“好啊,谁说是我炸的,我把那张嘴也炸了。”

村里那群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索波走了红后,他的弟弟长江也入伙了。长江父亲给起的名字叫多吉扎西,但索波领他到小学校报名的时候,就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长江。

大人们散去时,这群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就围了上来,恶狠狠地说:“就是你扔鞭炮炸伤了兔子。”

他们跑开后,格拉打了一个寒噤,风从雪山上下来,吹在背上,带着深深的寒意。格拉摇摇头,笑了,自己对自己说,他们放鞭炮时,我到山上背肉去了,悄悄的,谁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炸伤兔子呢?但这样,也并没有让他驱走背上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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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到来的最后一个黄昏,格拉来到村口原来有一个祭坛、现在成了敞开的路口的地方,向着通向山外的路瞭望,直到夜幕落下,也没看到空荡荡的路上,出现一条人影。

新年第一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喝酒歌舞,格拉和桑丹都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

第二天早上起来,桑丹烙了饼,就着浓酽的鹿肉汤。格拉喝得浑身暖洋洋的出门,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刚刚打开门,索波的弟弟长江就冲到他面前,冲他龇牙咧嘴地一笑,高声喊道:“是你炸伤了兔子。”

格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辩解似的说:“不,我没有,我不在。”

那么多张脸围过来了,从四面八方、上面下面看着他:“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到山上去了。”

“全村人都在等着看汽车,你到山上去了?你骗鬼吧!”

“说,你到山上干什么去了?”

“我……你们管得着吗?”

然后,这些孩子发一声喊,像炸了窝的马蜂一下就散开了。他们手里端着木头削成的长枪短枪,嘴里突突突突模仿着枪声,学着电影里的战斗场面,向着假想中一群不堪一击的敌人掩杀而去。有人被石头绊倒了,却装出中了子弹的样子,喊一声共产党万岁,又从地上爬起来,呼啸着冲杀而去。

格拉突然感到一种清晰的痛楚,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痛楚,他对痛楚已经十分习惯了,他是感到了兔子弟弟的痛楚。他问桑丹要一块最大的腌鹿肉。

桑丹说:“你想烤着吃还是煮了吃。”

格拉说:“我要去看兔子。他们用鞭炮把他炸伤了。”

“谁把他炸伤了?”

“鞭炮。”

桑丹吃吃地笑了:“儿子骗我,鞭炮那么好玩,不会炸着人的。”

格拉说:“我不想说了,你快取鹿肉吧,我要到刷经寺去看兔子,鞭炮把他炸伤了。他那么胆小一个人,肯定被吓坏了。”

桑丹把肉取来了。格拉接过来就想走,桑丹却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先把这块肉洗干净。”

桑丹说这话时,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清醒明白的神情。就是这种从未有过的神情,让格拉不由得乖乖地按她的吩咐做。格拉洗好肉,桑丹又吩咐他洗锅了。格拉依然照做了。洗锅洗肉的同时,格拉眼角的余光一直留在桑丹脸上,他注意到,她脸上一直就挂着这种清醒明白的神情,看他把肉、把锅洗得干干净净。

肉煮在锅里后,桑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格拉在想,新鲜就是干净,还用这么洗吗,整个机村都不会有人做这种事情,自己家里更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但为了桑丹脸上那一本正经的神情,他妈的就干一次惹人笑话的事情吧。他故意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兔子的爸爸,舅舅,人家是识文断字的斯文人,什么事情都是有讲究的,”桑丹说,“如今哪,什么都不讲究,倒成了规矩了,所以你不晓得。所以我要教给你。你要记住,对有讲究的人,你还是应该讲究的,让人家晓得,你还是懂得规矩礼数的。”

格拉一边嘴里含混地答应,一边偷眼去看桑丹,见她脸上的神情不仅是清醒明白,而且是一派庄严。

一阵风把门吹开了,明亮的光线从门外涌进来,格拉抬起头来,看见太阳把大把大把金色的光线,从高高的天上向他抛洒。这是新年的第一天,他想,这一年或许是一个好的年头。桑丹或许就要从她那种懵懂迷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或者说,她已经清醒过来了。

锅里的肉煮开了,肉的香气、汤里花椒和小茴香好闻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格拉希望母亲继续往下说,桑丹就如了他的期望继续说:“如果讲究的话,汤里还该加上印度来的咖喱,或者是汉地来的生姜。煮好的肉要放在银盘子里,盘子摆在涂了金漆的木案上。”

格拉屏住了呼吸,也许母亲就要记起或者说出她出身的秘密了。

桑丹叹了口气:“如今这些规矩都没有了,我们都变得像野人一样了。”她絮絮地念叨着,野人,野人,格拉心痛地看到,她的眼光又在这絮叨中变得迷离了。但她迅速又回复到清醒的状态,振作了口气说:“好孩子,肉煮好了,带着它上路,去看你的好朋友吧。”

她还起身把他送到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