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汽车的声音消失了,剩下一堆慰问品放在窗户下面,窗台上,还放着一瓶五粮液。这是副省长个人送给他的礼品。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消失多年的达瑟又在人们视野里复活了。复活过来的人是一个全新的形象。过去,他是个沉默的人。沉默着跟他那些书本呆在一起,当那些书本毁弃以至于消失,其沉默就失去了依凭,他当然就要从机村人的视野里消失了。在一个人们都没有想象到,连自己也没有想象到的时候,这个人复活过来了。那天,副省长同学离开后,他开始咒骂自己的老婆。第一句咒骂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住了。如果不是这辈子,那也是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骂人。他觉得老婆会因为委屈而哭泣,会掩住脸冲出屋外,像村里很多受了委屈的女人一样藏在林子中不肯回家。有性情乖戾的女人,会跑到传说中的盅药猫出没之地,等待古怪刻薄的灵异附体,出来作祟人间。他女人起初也有点吃惊,随即,她的眼中就流露出了恭敬的神情。这使他的身体有过电般的感觉,转而开始责骂自己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两个儿子听到消息赶回家,刚刚进门,正好迎面碰上他的詈骂。自己当年那么喜欢书,不想却养了两个读不进书的不争气的东西。两个儿子一个留着女人般的长发,一个剃了光头,露出打架留下的月牙形的伤疤。看到这对凶神站到面前,达瑟有点害怕了。但是,没有办法,恶毒的话跟飞溅的唾沫星子一样都无法收回了。他痛快地骂着,手却老想伸出去,把那些飞溅往儿子脸上的唾沫揽将回来。两兄弟不明所以地彼此看看,笑了起来,说:“我们老爸也是有脾气的人啊!”
他们一说话,就像有人扳下了观光索道的刹车,溜索上顺畅滑行的缆车突然一下就悬停在半空里了。
两个儿子笑了:“骂人很舒服是不是啊,老爸?”
他想了想,是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骂?”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骂,朋友之死让他意志消沉了?没有从书本里看到这个世界真正的门道而深深失望了?知道自己离开学校回到村里,是一种宿命安排,而且最终听命于这样的安排?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开口骂人,自己就领略到了一种特别的畅快。
“老子现在开始骂了!”
“你也打不动人,要是嗓子发痒,想骂几声就骂吧。”
不止是骂人,很多年不喝酒的他又喝上酒了。年轻时候,他是不大喝酒的。因为消受不起醉酒的难受劲。头痛、恶心、在人前像条病狗一样趴在地上呕吐、迈开步子时如临深渊般的一身虚汗。而且,年轻时候的酒大多都是跟他死去的猎人朋友喝的。朋友死去之后,他就不喝酒了。甚至当他的藏书拆散了,被风像雪片一样卷在空中飘荡不已时,他也没有喝酒。现在他开喝了。达瑟家现在算是机村最穷的人家之一,人们叹息说,他要再喝上酒,就指望不上有出头之日了。酒吧没开张的日子,差不多每天都能在更秋家老五老婆开的小卖部前看到他的身影。有钱的时候,自己买酒。没钱的时候,就在那里等着买酒的人。酒吧开张,他就再也不用到小卖部去了。和年轻时不同了,现今他喝醉了酒不再难受,却有一种飘逸自由的感觉。一身正渐渐僵硬的骨头重新变得轻灵活泛。在村子里飘飘忽忽行走,熟悉的村子会稍显得有些新鲜而陌生,这是因为他自己神志有些恍惚了。这天黄昏,从酒吧回家,竟碰到一个白胡子老人站在他的面前。
“老人家,挡住我路了。”
老人手扶拐杖站到了一边,结果,他还是歪着身子撞上了人家院子的栅栏。
他笑:“老人家,你使法术把路变窄了。”
耳背的老人们都大声说话:“你不认得人了!”
他还笑:“我不害怕。”村里过去有种迷信,人在日落后遇到白胡子的一脸和善的老人家,那就是距死期不远,是上天派来的接引,先行来把心魄摄走。所以达瑟说:“你是接引神,但我不害怕。”
“我不是接引。”
“那你挡在路上干什么?”
“我在自己家门前来走走路,看看晚霞。”
那天的晚霞确实非常漂亮。每年夏天,白天下过了骤雨,天一睛开,黄昏时霞光就异常绚烂,变幻万千。“好啊,老人家,你要不是我的接引,那就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叫人高兴的地方。”那天黄昏,天本该早就黑尽了,绚烂的霞光还把村子照耀得亮亮堂堂。那天,很多人比往常早到了酒吧,都坐在宽大的廊子上看漫天的彩霞。这时,人们看见那个白胡子老人走在前面,而已经微醉的达瑟脚步飘忽跟在后面穿过寂静的村子往酒吧来了。
那个白胡子老人不是什么接引神,而是已经一年多都不出门的格桑旺堆。村子里总是传说,这个人马上就要不行了。但过些时候,他又能出现在大家面前。而且,他死而复生后出现的方式总是有些突然。有时,他突然出现在桥头,捡起一块块碎石填补雨水在木头桥面与土路的接口处冲刷出的缺口。缺口深时,还需要孙子把午餐送到桥头。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株开花的丁香树下,喝一点乳酪,用软和的面饼蘸一点蜂蜜。有时,一清早打开了门窗,见一场大雪无声地掩盖了村庄、原野与道路,这时,早起背水的女人发现通往井泉的道路已经被人清扫过了,又是这个老人家扶杖坐在井泉边上,微张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好像在倾听着什么,脸上是孩提般天真而喜悦的神情。听到来人的脚步,他会大声问候:“姑娘们,早啊!”
所以当望见他的身影,没有人感到惊奇,这个老人,要是他打算在黄昏时再次现身,那当然应该是在这种因为绚烂霞光而显得不太平常的黄昏了。
当然也有人问:“他来干什么?来帮助服务员清洗酒杯?”
但马上有更多的声音一起喝斥:“闭嘴!”
那人立马就噤口了。再说难听的话,就要被众人驱逐了。不知不觉间,在这个酒吧,正在形成一种没有规矩的规矩,说话做事太没规矩,太不像机村人人的家伙,会被大家驱离这个地方。什么样的人是机村人呢,没有人能说出个道道。但大家似乎心里都知道,机村人大概该是个什么模样。
霞光下走着的两个人还没到,这里就已经腾出来地方了。两个人落了座,达瑟面前上的是酒,老人面前是乳酪。老人端杯吸了一口,鼻尖上沾了小小的一团白点,说:“我要酒。”
围过来的人们都笑了,都喊:“老板,酒!”
老人浅浅喝一口啤酒,眯细的眼睛里发出一星很尖利的亮光。
这时,达瑟说话了:“伙计们,来跟我干一杯吧。我要走了,接引神来接我了。”
众人大笑。
“你们不相信,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你们晓不晓得人民公社时索波之前还有一个大队长。”这个大家当然知道,一来,年纪大点的就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对年轻人来说,酒吧里百谈不厌的话题,还不是这小小村庄过去那些事情。于是,大家都说:不听了,不听了,耳朵起茧子了。不就是正当壮年的格桑旺堆晚上出门,遇见一个不认识的白胡子老人,立即就生病吐血,差一点就活不过来了。达瑟睁大了眼睛,指着坐在面前,鼻尖上还沾了一星乳酪的老人说:“那就是接引神,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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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耳背,看见所有人大笑时表情夸张的嘴与脸,也听见一点笑声,自己也笑了。老人这时其实也不大认得人了,只是拉了一个眼熟的人,说:“大家都很高兴啊。”
他拉住的人是索波:“咦,好像你不太高兴。”
遇到这种高兴的情形,索波总是无端地沉重,想起自己执掌着这个村庄大权时,这样的聚会场合不会有这样开心的笑声。而且,他也使格桑旺堆大队长很不高兴。但老人已经认不出他了,只是看他眼熟,就拉住他的袖口,说:“大家都高兴,你也要高兴。”他又问:“他们笑什么哪?”
“有人喝多了,不认识人,把你看成接引神了。”
格桑旺堆摇手:“咦,世道一安宁,就没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那你当年真的看见接引神了?”
老人眼里如针尖一样的亮光黯淡下去,摇摇头说:“我……好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见老人神志恍惚,大家的注意力就又转移到了达瑟身上,问他大白天在哪里喝多了。他说是在小卖部喝的。马上就有人说他在酒吧总是蹭酒喝,身上有了钱,也不请请大家,自己跑到小卖部喝醉了。急得他涨红了脸辩解,说是小卖部老板主动赊给他喝的。白酒,半斤装的一小瓶。好酒。三十块钱。小卖部老板是更秋家老五的老婆。当年虽然案由不同,老五跟拉加泽里前后脚被判了刑。老五判刑后,几兄弟就帮她开了这个小卖部。烟、酒、糖、茶、盐。拉加泽里的酒吧生意起来后,她的酒生意就受了影响。在她看来,这真是旧仇未去又添新恨啊。但一个女人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怀揣着刻毒的心情,念一些恶毒的咒语,常常对着酒吧方向说:呸呸!真的,这个苦命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日益阴郁恶毒了。没有酒吧的时候,达瑟是从来不能在她店里赊到一两酒的。她说:“省长赏了你一瓶酒,你就可以到处喝酒了,呸!”
当达瑟从此不再出现在她小店前时,她又感到不自在了。
所以,这天,她自己叫住了经过店前的达瑟,主动赊了一瓶酒给达瑟。达瑟喝下二两酒,人就飘飘忽忽了,剩下的酒喝没喝完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欠了三十块钱。但他还记得店主人的话,她丈夫减了刑期,马上就要回来了。怨毒的女人还说,即然村里人那么喜欢酒吧,那她丈夫回来,他们也开一个。钱不能让那个人赚光,风头更不能让那个人抢光了。
达瑟转述这些事情时,更秋家老大老二的儿子也在酒客中间。听见了拉加泽里说:要是老五回来要开酒吧,他就不开了。他说:“我就好好栽树,现在我们这些人不去祸害,山野自己就重新变绿了,但少了大树还是不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