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为了看报纸,戴上了老花镜。他看着看着,突然,其中一篇简短的报道吸引了他的注意:
九州大学召开的医学会议聚集了东京、京都等全国各地的优秀学者,接连数日展开激烈的学术讨论。今日的演讲者与演讲题目如下:
癌前期病变状态与胃溃疡 K大学 仓富吉夫博士
白血病的病理组织学观察 T大学 芦村亮一博士
客人朝窗外望去,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心荡神驰的表情。之后,他又盯着那篇报道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方才放下报纸。
旅馆工作人员把来电的内容转达给了芦村亮一。
今天的会议已经结束了,之后一行人前往餐厅聚餐。有人打电话找他,可惜他不在旅馆。
女服务生把接线台员工写的字条递给了芦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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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线台的字条就是这么写的。
芦村亮一认识很多姓山口的人。然而,没有一个山口会做出如此奇怪的指示。他一头雾水。
他从房间里给接线台打了个电话。
“那电话的确是找我的吗?”
“是的,我们确认了两次,绝对不会有错。”接线台的工作人员回答道。
“他就只说自己姓山口吗?”
“是的,他说一提这个,您就知道他是谁了。”
芦村亮一挂了电话。
他抽了根烟,思索了许久。他的房间正对着电车铁轨,他听着电车驶过铁轨的响声,一动不动。
他思考了三十分钟之后,又给接线台打了个电话。
“麻烦接东京。”
他报出了自家的电话号码。接线台的接线员让他稍等片刻。
在对方接电话之前,芦村亮一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的眼睛也始终盯着天花板的一角。
“请通话。”接线员说完之后,他就听见了妻子的声音。
“是节子吗?”
“哎呀,是你啊?学术会开得怎么样啊?”
“嗯,挺顺利的。”
“还有两天是吧?”
“嗯,还有两天。”
“辛苦啦,能按时回来吗?”
“可以。”
“真怪,那有什么事吗?”
节子注意到亮一的口气有些异样。
“不,没什么。我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啊,什么事儿都没有。”
“是吗……”
“怎么了啊?”
“哦,我就想问问家里的情况。”
“你以前从来不会在出差的时候打电话回来的啊。”
芦村亮一犹豫了。下决心打电话的时候,他准备跟妻子说实话。可现在他又说不出口了。
“喂?”见亮一不说话,节子催促道。
“怎么了?我听着呢。”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啊。”
“哦,我是第一次来福冈,发现这儿真是个好地方,你还没来过这儿吧?”
“没有啊,我从来没去过九州。”
“下次有机会我带你来吧。”
“是吗?那真是太好啦。之前趁你去京都开学术会的时候,我不是去了趟奈良吗,真是太愉快了……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特意打电话回来啊?”节子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久美子来过九州吗?”亮一不露声色地问道。
“不知道久美子有没有去过……也许学校春游的时候去过吧?”
“是吗?”
他又陷入了沉默。
“孝子舅母呢?”他突然说道。
“不知道啊,我没听她说过。你怎么啦?准备把我们全家都带去九州玩儿啊?”节子笑着说道,“大家肯定会很开心的。下次久美子来了我就说给她听。”
“别,”亮一赶忙阻止,“先别说,我就是顺口说的。”
“我猜也是,这也太突然了。”
“等我回去了再慢慢跟你说。”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不是,没事,那我挂了啊。”
“是吗?那接下来的两天要好好开会啊。辛苦了。”
“早点睡啊。”
“嗯,不过没想到今天能听见你的声音,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了。晚安。”
亮一挂了电话,表情依旧布满阴霾。脑中的想法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的眼神中满是茫然。
十一点整,芦村亮一坐车来到了东公园的入口。
草坪的枯黄色是东公园的主色调。树木的叶子也几乎掉光了。
亮一朝小高台上的铜像走去。微弱的冬日阳光透过云层照了下来,让身着束带衣裳的龟山上皇显得有些发黑。以铜像为中心的台地周围种满了杜鹃花。旅馆的人告诉他,要是来对了时间,还能看到壮观的美景呢。他说自己要去东公园,旅馆的人以为他是去观光的。
本来他今天也要出席会议,但他托同事帮他请了个假。他觉得,一旦错失这个机会,他定会终身遗憾。
微风拂过脚边。今天比昨天更冷。亮一朝通往铜像的小路走去。
周围有人在散步,不过大多是一家三口或是情侣。孩子们在黄色的草坪上撒欢。树林中还能隐约看到吃茶店的红色屋顶。
亮一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人。龟山上皇在寒风瑟瑟中毅然执笏。
他沿着山丘的石阶往上爬。在抵达铜像之前,有一片平地。他在那儿停下了脚步。那里很高,能俯视公园全景。远处的松林那头是日莲上人挥袖的铜像。
他找了张长椅坐下,掏出烟,眼睛则注视着下方的动静。每当有人来到公园,他都会紧张万分。
除了偶尔驶过公园的电车的声响外,这儿真是个安静的场所。公园很大,园中游人便衬得十分渺小。
云朵在草坪上撒下斑驳的阴影。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停在亮一的身旁。
来人戴着一顶近来很少见的鸭舌帽,立着外套的衣领。他的身材很高,站在长椅一头,和亮一有些距离。他并没有看着亮一,而是俯视着公园的景色。
亮一凝视着来人的侧脸,依然半信半疑。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开口,也是因为眼前的景象一时之间令他难以置信。
来人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声音被风吹散。他正视着公园,身姿就像哨兵一样端正。
他又开了口。这一回,芦村亮一听清楚了。他像装了弹簧一样,从长椅上跳了起来。
“小亮。”
来人看着前方,唤着亮一的名字。云朵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那张脸本来就被帽子和衣领挡住了一半。
亮一急忙迎了上去,走到只剩一尺的距离,始终凝视着他的侧脸。
“果然是……”亮一倒吸一口冷气,“果然是您吗?”
来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视线依旧朝着公园。
“是我……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然而,那却是亮一似曾相识的声音。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真是令人怀念。
“小亮,恭喜啊!我看了报纸。你已经当上博士了。真了不起!”
“舅舅。”亮一已经多年没有开口叫过这个称呼了,他的声音都在颤抖,“舅舅……”
亮一语塞了。他浑身颤抖,指尖都没了知觉。
“坐吧。就当是在聊天。明白了吗,亮一?”
来人亲自掏出手帕,擦了擦长椅上的灰尘,连亮一那边都一块儿擦拭着。
他轻轻说了句“好嘞”,弯腰坐下。
他从外套口袋里从容地掏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了火。亮一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的一举一动,这才发现,鸭舌帽下露出丝丝银发,而侧脸同以前一样棱角分明。
亮一都快透不过气了。
对方倒是游刃有余,吞云吐雾。
“亡灵啊,终于还是出现了。”
他正欣赏着公园冬日的景色。
“可是……”
亮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在旅店给你留言的人是我吗?”
口齿清晰的东京话一如既往。
“当然知道。我一眼就猜是舅舅您留的话。”
“你怎么会知道是我呢?我应该是死人才对。”
“其实我之前就有这种预感……”
“久美子没有发现吧?”
提到“久美子”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语调就变了。
“没有。除了我,只有节子将信将疑。”
“是吗……节子还好吗?”
“很好……舅舅,舅母也很好。”
“我知道。”
他低着头,过了半晌才如此回答。
“您知道?您来日本之后,向谁打听过不成?”
“我亲眼见到的。”
“哎?在哪儿?”
“一次是在歌舞伎座。久美子也在。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他没有提到孝子。
“听说她在和外务省有关的事务所工作?”
“是的。”
“简直跟做梦一样。我离开日本的时候,她还在上幼儿园呢……背着个小书包,上面还画着红色的小兔子。防空头巾挂在包上,穿着裙裤。那还是用孝子的旧衣服改的呢。”
“您是偶然在歌舞伎座碰见孝子舅母和久美子的吗?”
“就算是偶然吧。”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如此回答道,“没想到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小亮。”
“……”
“所以我就把你叫来这儿了……对了,你还要参加学术会,一定很忙吧?”
“不,这些事情都无所谓。”
“对不起啊。”
亮一望着野上显一郎的侧脸。当时,报上白纸黑字登出了他客死异乡的消息。那一字一句,亮一记忆犹新。报上还登了他的照片和简历。
而那个“亡者”,正坐在自己面前。
“小亮,你还是觉得不敢相信吧。你看,我这不是有脚吗?”
野上显一郎半开玩笑地说着,用脚跺了跺地面。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公布我的死讯,是吗?”
“那是当时政府公布的消息。不是报社特派员发回来的电报!”
“没错。在这个世界上,野上显一郎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野上显一郎靠在椅背上,仿佛是累了。他自然而然地放松身体,望着天空中的云朵。
“‘我’这个人就在这里。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野上显一郎’。他已经死了。日本政府已经公布了他的死讯。”
芦村亮一的表情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