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城赖子返回房间的时候,她的丈夫把手臂依在黑檀木桌面上,正和老板娘低声说着话。
结城庸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为了和身体圆胖的老板娘说话,细长的身子正向前倾着。他宽额头,高鼻梁,略长的脸型有棱有角,总是稍蹙眉头,一副端庄威严的面孔,给人的印象是一个中年美男子。丈夫的朋友就曾在赖子面前说过,这是一张为风流女性所倾心的面孔。
赖子拉开纸门的时候,看到丈夫正和老板娘悄声低语,但她装作没有发觉的样子,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这倒是一条好消息。”老板娘急忙把脸离开结城庸雄,挺直腰身,嗓门也放大了,“那块地皮可值钱呢!听说前些时候,有个女演员不是以离谱的价钱买下那附近一位亲王的地皮,盖上房子了吗?我这个店还差得远呢!”
“是这样吗?”结城庸雄低头注视着杯子里的威士忌说,“我还以为老板娘这里手头是相当雄厚的。”
“哪里。”老板娘用力挥着手说,“浑身都是债呀!家里的资金根本周转不开……实在抱歉。”
话音刚落,又朝静静下箸菜盘的赖子凑趣似的讪笑起来。
赖子心里明白,这个话题与自己返回房间之前密谈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她沉静地朝老板娘笑了笑。
餐桌上,杯子里盛着冰过的酒。几个盘碟和瓷碗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绚烂的色彩。
由于丈夫难得的邀请,赖子才来到这家“谷川”的。平日里,丈夫总是不打招呼就离家外出,一周或十天回来一次,然后马上又出去了,对于这么一位丈夫,赖子像观望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一样,成天独自送走每一个黄昏,迎来每一个日出。丈夫并不是到远处出差,而是在市内另有家室。
纵使隔些日子回到家里,赖子也不向丈夫问起那几天的情况,丈夫对此也缄口不谈。丈夫离家外出的时候,赖子也只是双膝跪在门口,绝不发问一句。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已有五年的历史,最初本是赖子对丈夫习以为常的,到后来丈夫对妻子也司空见惯了。
家里虽然有两名女佣人,但只为赖子一人烧饭做菜,对丈夫则毫无必要。即使十天半月回来一次,丈夫当天晚上也不在家里吃饭,随后就又出门了。
夫妇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在局外人看来,也许认为这是一对静谧相睦的夫妻。丈夫只讲必要的事,话极简短。赖子的回答也是如此。向丈夫开口的时候,从来都是只限于答话。
对丈夫日常生活的料埋,赖子无懈可击地履行着作为妻子的义务。当然,在时隔多日回家的丈夫脱下的衣物里,有几样赖子是不亲自动手的。那是丈夫另一番生活的图景,然而赖子并不介意。
丈夫每隔几天回来一次,可是并不在家过夜,而是立刻走出家门。对于丈夫的这种心情,赖子是理解的。基于这种情况,可以说她只是在日常生活上还尽着妻子的义务。
丈夫提出一道去“谷川”吃饭,于是妻子便相随而至。这对赖子来说,也只不过把它看作是履行义务,虽然丈夫的座位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一样。
这种情景,反映到外人的眼里,也一定会把此刻的赖子看成一位娴雅的夫人。丈夫讲话的时候,她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嘴角不时浮出微微的笑意,而知道这种淡笑底下的含义的,大概只有作为丈夫的庸雄自己。老板娘对初次见面的赖子,不禁瞠目而视,在结城庸雄耳边吃惊地说道:“好一位漂亮的太太!”
?
“老板娘,该叫个人了吧?”结城庸雄说道。
“哎呀!”老板娘惊讶地抬起眼睛,“今天晚上您不是带着太太吗?”
“这没关系嘛!”结城庸雄很随便地说道,他根本不理睬赖子,同时双手撑着黑檀木桌子站起身来。
赖子和老板娘谈论着院子里的阶柳庭花。过了一会儿,庸雄从卫生间回来了。
“给我讲了吗,就是平时的那个?”庸雄问的是他一直叫来陪酒的艺妓。
“太太也当真同意吗?”老板娘又朝赖子看了一眼。
“请。”赖子笑着说,“我也想拜见一下那位漂亮的人。”
“是这样吗?那么,马上就去叫来。”老板娘向旁边的女佣人使了个眼色。女佣人把耳朵凑到老板娘嘴边,然后起身出去了。
“方才,在那边,”结城庸雄冲着老板娘说,“碰到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哪!”
“啊,是吗?”
“穿着西式服装,是一位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姐。是客人吗?谁带来的?……在这种地方,绝不会是女学生开同学会……”
“啊,对了。”老板娘仿佛想起来似的说,“那是全家一块儿来的呢。可能就是那位小姐吧,一定的。”
“噢?谁呀?”庸雄歪着头,打听那个姑娘的父亲。
“这个……”老板娘暧昧地笑了笑,“今天晚上,举行家庭招待宴会的,有好多家呢!”
“好多家?”
“是呀!瞧,您这里不也是一样吗?”
被老板娘这么一说,结城庸雄用鼻子冷笑了几声。
“哼,我吗……”
刚讲了两个字,便低下头去,喝起酒来了。
赖子不动声色地吃着。庸雄不朝赖子讲一句话,只把脸冲着老板娘。赖子笑吟吟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向老板娘抬起头。
老板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反常,但又不能这样立即离席而去,因此便带笑说道:“说来是前天晚上了,店里有一位客人说,‘十点钟带你去夜总会吧’,我就跟着他去了。因为难得去那里瞧上一次,尽管上了年纪,我还是随着他凑趣去了。”
“夜总会里,上年岁的妇女也有去的。外国人就是这样嘛!”
“您说对啦。美国的老太婆还跳舞,真叫人想不到啊!”
“老板娘不是也在跳嘛。”
“讨厌着呢!我年轻的时候跳的是单人舞,从来不和男人们搂着跳。”
“你去的是什么地方的夜总会呀?”
“横滨哪!”
“横滨?”
结城庸雄突然闭住了嘴巴。
赖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上。然而,她那正在剥去烤鸡锡纸的手却镇定自若。
“要说横滨,那可要跑不少路呢。”结城庸雄冷不防冒出来一句。
“就是呀!我本不愿去的,但那位客人说乘车去兜兜风吧,所以……”
“老板娘,横滨很熟吗?”
“我从来就不爱出门,所以不太熟悉。甚至还被客人笑话了一通。”
“山下公园,去了吧?”
赖子蓦地闭上了眼睛。
“啊,就是那个能看到海、浮着蒸汽巨轮的地方吧?”
“对。”
“客人领我去看了一下。他说,因为你这个老太婆哪儿也没见识过。不过,那地方树木很多,夜里一定很寂静吧?”
“寂静的地方正好嘛!”
结城庸雄说完,第一次放声大笑起来。
赖子放下了筷子。
四名艺妓喧闹着走进“谷川”饭店的便门。
从客人房间出来的老板娘正等在那里,接受了艺妓们的问候之后,她马上把其中的一个叫住,说:“你过来一下。”
“是。”一个圆脸细眼的艺妓,摇摆着腰肢来到老板娘跟前。
“庸先生可不是一个人哟!”
“还有客人?”
“告诉你吧,是和太太在一起哩!”
“哎呀!”圆脸艺妓睁大了细长的眼睛,一副吃惊的表情。
“可要小心点!”
艺妓沉默了一会儿,很不放心地问道:“那位太太怕不是来探虚实的吧?”
“未必。”老板娘说,“看上去倒不是那样一位太太。好像是位很温顺的人,不过……”
老板娘凝眸沉思起来。
“什么呀,妈妈?”艺妓担心地看着老板娘的眼神。
“不,没什么。只是要留神点,和往常可不一样呢!”
老板娘把目光移到站在后面的三名艺妓身上,提醒她们说:“你们也得留神,多余的话不要随便乱说!”
三个人都缩了缩脖子应道:“是,是!”
几个艺妓在走廊里你推我拥地正要往前走。
“慢着,”老板娘又追上来说,“太太长得可漂亮哪!”
“啊!”这次四个人都大声叫了起来。
老板娘走进账房的时候,女佣人的领班正在和会计说话。她抬起头看着老板娘说:“带着太太到这儿来,庸先生还是头一遭哩!”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还要叫蝶丸来。”
老板娘把搁在那儿的酥脆饼干放到一块嘴里。
“不过,要是和他那位太太相比,蝶丸姐可是望尘莫及呀!”
“那倒不假。那孩子,回来时连眼泡儿都得哭肿哩!”
“光是太太身上穿的衣服,就值十万日元以上呢!只手上戴的那个钻石戒指,就足有两克拉,非常考究。不过……”
说到这里,女领班突然压低嗓门问道,“庸先生这个人,究竟是做什么买卖的呢?把他的太太打扮得那么阔气。”
“我也不大清楚哪!”老板娘稍微皱了皱眉,回答道,“不论政治家还是实业家,他好像对谁都一清二楚。可是自己的事儿却绝口不提,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了解他的底细呢!”
老板娘更悄声说道:“真有点令人害怕哩。”
这时,客人房间吆唤女佣人的蜂鸣器响了,女领班急忙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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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细细地品嚼着放进嘴里的饼干。
赖子一个人离开“谷川”,走过铺着砂石的路,来到宽阔的马路上。正等在门外的司机慌忙下车,刚要打开车门,赖子止住他的动作,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不坐这辆车。
她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您去什么地方?”司机问道。
她一下子说不出要去的地方,却想到了从前曾去过的一个地名,于是命道:“去三河台町。”
夜晚的街道寂静无人。
艺妓们进去半个多小时以后,赖子才抱歉似的对丈夫说,还要去银座买东西,便离开了房间。
“嗯。”丈夫庸雄只这样应了一句,仍兴头十足地和艺妓们说话。
丈夫今天夜里大概不会再回家了,艺妓当中,有一个总是奇怪地对赖子保持着戒心。
赖子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然而,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赖子才中途退席的。这是当初就在心里决计好了的,与那个艺妓来不来毫无牵涉。
拐过三河台町的电车路以后,赖子下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