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是一幢挨一幢的高大宅邸,全都砌着围墙。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路灯每隔一定距离放射出一团团光晕。
路变成了一面向下的陡坡。路面上铺着石块,如果穿上皮鞋,就会发出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坡下是一片谷地,有许多矮小的房屋,房屋对面的坡路再度向上升起。两侧的围墙随着路面慢慢滑向谷底,随即逐渐升高起来。常春藤爬满围墙,树木枝繁叶茂。
风起处,黝黑的枝梢飒飒摆动,墙上的常春藤也轻轻摇曳。围墙里面的灯光,悄然沉向墙底。
高处有一片灯火,那是某个北欧国家的大使馆。
结城赖子只身走在这条人迹罕至的马路上。方才丈夫提到横滨,很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不过,此刻走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平复听到那句话引起的内心波动。
赖子很想找一个昏暗的地方,向小野木乔夫这样倾诉:“走投无路的路,果然是有的呀!小野木先生……”
审讯完最后一个专门在商店行窃的男性惯犯,小野木看了看手表。
已经十一点四十分。现在就必须把办公桌收拾好,然后到石井检察官那里去寒暄话别。
这大约要十分钟左右。为了赶上十二点二十五分从新宿车站发往长野的快车,时间刚好够用。
今天是星期六,虽然往常都是午后一点左右才走出东京地方检察厅的大楼,但今天是特殊情况。这已经预先得到了石井检察官的许可。
“今天你有点特别匆忙呢。”邻桌的横田检察官从报告书上抬起眼说,“又是到古代遗迹去转转吗?”横田检察官很了解小野木的爱好。
“不,今天不是。有点事,要到外地去一下。”
“怪不得没带那个挎肩书包。”横田笑着说。
小野木的旅行皮箱正放在办公桌上。
“远吗?”
“不,很近。就是静冈县。”野木撒了个谎。
“得注意点才好咧!”
横田的这个讲法,好像使小野木突然感到一惊。
“今天夜里,说不定会来台风的。”
小野木明白了,横田并不是别有所指,因为今天早晨的报纸上确实登着这条消息,然而,他本人都察觉到自己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哪里!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观测站已经讲过,台风路线正朝着南部海面。”
小野木的话一出口,横田检察官立即微笑着说:“好吧,祝你一路平安!”
小野木拿起旅行皮箱,说了句“我先走一步”,就离开了横田。
石井检察官正在写东西,听完小野木话别的寒暄,把头抬了起来。
“去吧!”他点了点头,又问,“星期一能来上班吧?”
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照得他鬓角上的白发闪着银光。
“啊,这个……”
“星期一还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是,明白了。那么,请允许我告辞了。”
看到这位前辈检察官点头应允,小野木走出办公大楼。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
眼睛捕捉着急驶而来的出租车,每辆都载着乘客,许久没有来过一辆空车。小野木焦急地站在耀眼的人行道上,心里在想,要是赶不上可怎么办!
小野木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没有赶上火车的情景,脖颈不由得渗出了热汗。
大约过去了六七辆之后,好不容易才来了一辆空车。
“到新宿火车站!”说完,又欠起身在司机背后问,“十二点二十五分的火车,来得及吗?”
司机弯过手臂看看手表:“现在是十二点零三分。想办法赶吧!”说着猛地踩动油门。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汽车跑起来了,可小野木却平静不下来,脑中想象着正在不安地等待自己的结城赖子。要是没赶上,可怎么才好呢!赖子很可能在即将发车的时候走下火车。因为昨天已经约好,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一块儿乘商定的那次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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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势丹百货公司的建筑物已经在望,司机头也不回地问道:“先生,哪个月台?”
“中央线。”
司机没再吭声,从十字路口把方向盘打到左侧,跑上甲州街道。这位司机心里有数,中央线月台走南口近便。车子驶上陆桥坡路的时候,小野木看看手表,十二点二十一分。
“赶上啦。”
司机停下车子,回过头边朝小野木笑着,边用自己的手抹去汗水。
小野木登上二等车厢,一眼就看到了结城赖子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西式服装,正靠在座位上看书,旁边坐着一位带小孩的中年妇女。赖子对面的位置上,放着她的天蓝色旅行皮箱。
小野木本来曾想象,赖子正担心地站在月台上张望。然而她却在安安静静地看着书,与自己气喘吁吁跑来的形象一比,不能不使小野木多少有些意外。不过,这也使他得到了一个印象,赖子就是这样一位女性。相反地,如果紧锁双眉伫立在月台上,那就不成其为赖子了。
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从容自若,有条不紊,小野木非常喜欢赖子的这一特点。
因为小野木站到面前,赖子才抬起眼睛。她笑了,从对面座位上取走旅行皮箱,又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放过皮箱的地方。
“谢谢。”小野木把赖子和自己的旅行皮箱放到网架上,便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以为来不及了,一路上都捏着一把汗。”小野木用手帕沾去脸上的汗水。
“很紧张吧,我知道您很忙。”赖子面带微笑,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小野木。
“您没想过我会乘不上这次列车吗?”小野木这样问道。
赖子马上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看来,赖子接下去是要说:所以我才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看着书等您。那神态充分说明,她完全相信,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小野木都会来到自己的身边。
火车开动以后,赖子又取出一本小开本的书籍,眼睛浏览着书上的铅字。那好像是一本外国的翻译小说。她那不大和小野木搭话的态度,使人感到她仍在掩饰自己内在的复杂心情。
小野木取出香烟吸了起来。车窗外,武藏野高地上的森林不断地向后移去,山脚下是一片片红色屋顶的住宅。
一周前相会的时候,小野木曾流露过,从星期六到星期一自己要出去作一次小小的旅行。那次约会是赖子打电话提出的,会面时间在夜里,两人走在一条静悄悄的坡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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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一处很陡的铺石路面时,小野木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咯作响。
他们经过的路上,还见到了某外国使馆的大门。赖子告诉小野木,就在两三天前,自己曾从这儿走过,很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才约他来的。
小野木问她“是您一个人吗”,赖子在黑暗中笑着回答:“当然是一个人啦!”
当小野木说,他打算到乡下去过一夜时,赖子突然仰起脸说道:“我也想和您一起去呢。”
“这个嘛……”
小野木吃了一惊,只讲出这几个字,甚至连下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往常,只要小野木一犹豫,赖子马上就会明智地撤回自己的要求,唯独这天夜里她执拗地坚持要一起去。对于小野木来说,没有理由认为这会带来麻烦。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所以他预感到,赖子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说。
小野木还不了解结城赖子的全部情况。除了展现给小野木的以外,她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情形、她的生活,都根本没有告诉过他。
“小野木先生只需了解您面前的我就成啦!至于在我的身后还有什么样的背景,您不知道也没关系。”
每当小野木开始在这方面提出问题的时候,赖子必定使用这种说法:既不告诉准确地址,电话也总是由赖子打来,完全是单方面的联系。
当赖子要求跟他一道去旅行的时候,小野木心想,这次也许会了解到赖子的全部情况。对于和小野木的这种奇妙的交往,赖子心里也一定很不好过,因为这不是在游戏,小野木也能够想象得出,赖子出于某种原因的限制,不便向自己亮明真相,她肯定也在为此而苦恼。赖子平时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唯其如此,所以即使见到他,也从不把这种痛苦表露在外。可是,在某些情况下,这种苦恼便会像地壳断层一样,在刹那间闪现出来。每当这种时刻,从侧面看去,赖子的表情总好似在忍受着煎熬。
小野木判断,在习以为常的东京无法讲出口的事,到旅行目的地便可以全部公开了。正是这一决心,促使赖子乘上了中央线的这列火车。
小野木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也不时地从正面盯着正在读小开本小说的赖子。
火车穿过了好几个山洞,每次出来的时候,在列车行进方向左侧的低地里,必定都有河流映入眼底。
在大月车站,许多登山打扮的年轻人和白衣持杖、佛门装束的行者下了火车,其中也夹杂着外国人。月台对面停着一列不长的火车,下车的人们都竞相乘了上去。
“那列火车到哪儿?”初次乘坐这条线路的赖子,从书本上抬起头,打破沉默向小野木开了口。
“登富士山或往河口湖方向去的。”
小野木说完,赖子嘴上应着“啊,原来是这样”,眼睛仍一直盯着那列火车。
“到富士山很近吗?”赖子感到很新奇,以孩子般的口吻发问道。
“到河口湖是一个小时。登富士山要从那里乘公共汽车到山脚下……我觉得这次列车沿途很好玩。”
“有什么吗?”
“有一片树林覆盖在火山脚的缓坡上。那是一片茫茫的林海,倘若迷路走了进去,就无法活着走出来啦!像今天这样烈日炎炎的日子,会使人感到有一种闷热的瘴气蒸腾而出。”
小野木在学生时代曾和朋友到过那里,时间也是在夏季,谈起他当时的记忆,赖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乘坐的火车开出站台,驶临一个很陡的斜坡时,青草散发的热气似乎就要扑到车窗上了。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片近在眼前的陡坡。
“什么时候……”赖子对小野木说,“能带我到那儿去一次吗?”
看来,赖子还在脑中凭空想象着那片林海的情景。
“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小野木先生刚才不是说那是个好地方吗?”
“话是那么说,但在一般情况下,那可不是个有趣的地方呢!”
“我想去看看那个地方。”
使小野木感到惊讶的,不只是那强硬的语气,而且还有存在于赖子心头的那个愿望本身,因为平时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处于豪华舒适环境里的人。